我曾那么手忙脚乱地爱过你

作者:倪一宁 来源:《读者校园版》

  1

  我和那谁终于又碰了一次面。

  跟那谁的认识就很奇妙。我们不是一个高中的,虽然同在杭州,但十五六公里的路,对高中生来说无异于千山万水。当时杭州新开了一家海底捞火锅店,人太多,朋友眼尖,发现一桌有熟人,就主动去打了招呼,我们就这么拼了桌。

  那谁没理我们,正襟危坐着,说过年他要去灵隐寺,因为寺里有他干爹。

  “你认了和尚做干爹啊?”

  “不是,是一棵树。我小时候身体很差,算命先生说,要认一棵树做干爹,才能渡过这一劫。所以我每年大年初一,都得去寺里看我干爹。”

  所有的人都笑了。那谁不笑,详详细细地解答关于他干爹的若干问题。

  吃完饭我们交换了手机号,但一直没联系。直到考试结束,我被家人领着去灵隐寺烧香,看到一排树的时候,不管不顾地笑起来,拍了照,给他发过去,问:“哪个是你的干爹?”

  他回我说:“最上面大殿的右边那棵。”

  所有不知道怎么接的话,我都只能“哈哈哈”。但他说:“既然去了,你可以替我拜一拜。”

  傻子才会拜。

  我妈她们在底下烧香的时候,我哧溜跑上去,想看一下那棵树。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树皮,摸完了又觉得不太好,就小声说抱歉,趁着没人,鞠了个躬,说:“那什么,叔叔好。”

  当然那谁并不知道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见面时永远有5个以上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讲话,我们负责“哈哈哈”。

  2

  其实每次见那谁都不太顺。

  比如我是个话痨,在那谁面前,我尽量做到吃饭不说话,但憋不住要笑,常常吃着吃着就被呛到。朋友知道我的心思,边拍我的背边说“没事啊,那谁没看到”,于是我咳得更狠了。比如,好不容易我俩在餐厅门口遇上,多好的单独聊两句的时机,我的背包带却被旋转门卡住了……

  那谁后来很得意地说,他很早就知道我喜欢他。有一次吃完饭我提前要走,人都坐进车里了,车窗摇下来,整个头探出来,眼睛盯着他。车都开远了,我的头还伸在窗外,他待在原地看得特别不忍。

  我也特别不忍。虽然我喜欢他这件事是真的,但那次我探脑袋出去,是因为车里的气味实在太重了,我只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那谁顺势问我:“所以泼整杯奶茶在我身上,也是你不小心的,对吧?”

  “不不不,您误会了,那真是故意的。”

  我们在奶茶店里点喝的,那谁急着要走,说要去看电影,同行的男生取笑说一定是跟姑娘去,他笑笑没反驳。也是天时地利人和,那天我点的那杯奶茶恰好口没封好,一个没拿稳,一整杯奶茶稳稳当当地泼在了那谁的身上。

  大家都愣住了。当然我听见朋友在我身后鬼鬼祟祟地笑,可同时我也听见,那谁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不去了。”

  这个事至今都可以排进我“人生最豁出去的瞬间”前三位。我站在原地,假装很内疚地道歉,那誰笑着无奈地讲:“我的错。”

  倒翻的奶茶让周围的空气都变成甜的、软的,美好得近乎有罪。

  那天我坐车回家,半路收到那谁的消息。他说:“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跟别人看电影了。”

  我装着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打翻奶茶我真不是故意的。”然后乘胜追击说:“要不我请你俩看电影赔罪吧。”

  那谁发来一长串的省略号。

  我继续胡说八道:“要是我在不方便的话,我给你俩买票也行。”

  很久没消息。

  在我骑虎难下时,那谁打电话给我,用那种带一点无可奈何又抖搂着笑意的声音说:“倪一宁,你够了。”

  3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也不记得有什么特别值得写的故事。相处的细节像是梦中吃糖,甜蜜又迷茫,无法跟别人形容是哪一种味道,又要去哪里再买。

  只记得那时候我胃口奇好,刚在一起的时候,总想吃得矜持些,经常吃到三四分饱就住嘴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约在川菜馆吃饭,那谁迟到了,我就边吃边等他,要了三份猪脑。那谁想给我一个惊喜,从背后走过来,但是显然我给他的惊喜更大——那谁看到了平时自称“饮食清淡”的我吃脑花正吃得酣畅淋漓,面前是四个空碟子。

  自那以后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再说吃饱了的时候,那谁就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说:“倪一宁,不要装。”

  这话几乎百搭,在我无数次假惺惺地说“没有不高兴啊”的时候,那谁都会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倪一宁,不要装。”

  那谁数学很好,我理直气壮地让他帮我做数学大题。让他头疼的是,我要求他帮我想出错误的步骤,我要先写了那个错误的解法,然后划掉,再写正确答案——我怎么可能一次做对嘛。

  我现在想起那谁编造错误的且“合情合理”的解题步骤,而我在一旁不断叮嘱说“要错得像我做的哦”的场景时,还是觉得很好笑啊。

  那些好时光都像是硬生生从生命里掐出来的一段。譬如两个人坐在我们家楼下,分吃包子。上高中时,我妈限我晚上最迟九点半回家,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就坐在小区花坛前,分包子吃,这样一旦我妈急了,我就能随时按门铃上楼去。

  家门口有家特别好吃的包子铺。包子配甜豆浆最好,还要是那种磨得极细的豆浆,不能有颗粒感。后来我看《东京爱情故事》,赤名莉香说:“我买了好几个包子,每一个我们都分着吃。”原来人冒着傻气的样子,都差不多。

  那时干过的傻事一点也不少。高考结束后,我妈领我去见一个命相大师。大师拿了我的生辰八字,说了许多吉利话,把我妈哄得心花怒放。

  大师看我心不在焉,说:“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我顶着我妈殷切的目光,问:“我和那谁会永远在一起吗?”

  当着大师的面,我妈不能发作,她只能在大师起身的时候用力掐了一把我的腰。

  我也曾经这么没有出息过。有一阵子那谁实习的时候,我学着网上流传的图片,给他做过便当。折腾了4个小时,厨房地上满是水,完了我试吃了一口,太难吃了。

  于是一口气叫了三家外卖,把送来的糖醋小排、芦笋、荷包蛋依次夹进饭盒里,拼得特用心、特精致。

  然后那谁尝了一口,感叹说:“真是熟悉的味道啊。”

  后来我看一个朋友写:“我曾那样爱过你,我以后也会那样去爱别人。”鼻子一酸。我曾那样手忙脚乱地爱过你,我也会再去厚待别人。那些爱像护身符,是它们拦着我,不让我变成一个混账的大人。

  4

  那谁出国念书的时候,我没去送他。我不停地说路上太堵,其实我就缩在家里,我害怕离别的场面,怕自己哭崩。

  但那谁回国那次,是我去接的。航班延误了6个小时,我又到得早,几乎在机场待了10个小时。起先还在星巴克里坐着等,后来怕睡着了错过,就索性站到出口处,又觉得被他一出来看到哈欠连天的样子不好,就一杯接一杯地买咖啡喝,跟举着牌子一脸不耐烦的人们一起等着。

  那谁出来的时候,尽管腿酸得几乎站不直,在看到他的一刻,我还是跳了起来。两个累得不行的人,一起蹦蹦跳跳往外走的情形,现在想想,觉得很动人。

  再后来,因为一场变故,我们从“暂时性分开”,变成彻彻底底活在两个大陆的人。那谁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一副麻将。我把那副麻将搁起来,很久都没有用。去年整理东西时拆开来细看,发现九筒背后刻了我名字,九万后面是一行小字:恭喜发财。

  刻这些字真的很费力。本来想把我们的故事改写成第三人称的小说。男女主角就是小明和小红。但想了想,究竟还是于心不忍,再庸碌的小明和小红,也是曾经的我们。

  是我曾经跟你好到要手拉手吃饭,硬生生地把你训练成左撇子,我以后也会好好吃饭的。是我从来没有疑心过你,没有翻过你的手机,我以后也不想做一个疑神疑鬼的女人。是你教会我怎么不伤人自尊地给小费,我以后也会对陌生人很礼貌。是我在机场等过你10个小时,但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你看我为了你”,我以后也不说那种话。

  因为被你认认真真地爱过,所以多少有一点优越感,对那些掺了水的感情,有一点提不起劲。时隔那么多年,看着你的时候,我还是想,我要好好的,才算对得起被眼前这个人爱过。

  我有時候会暗自庆幸命运的杀伐决断,故事中断在了大家都还没来得及恶心彼此的时候,留给了我很多可猜想的余地。有一次我在星巴克看到一对情侣,一个做PPT、一个追剧。我想,如果我和那谁还在一起,可能也是这副温暖又随便的样子。

  但所有可能性都来不及展开,它被搁在那里,像那谁送的那副麻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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