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作者:毕淑敏 来源:读者校园版

  好望角是写入中国学生地理课本中的一个词。它在非洲大陆的最南端,为大西洋和印度洋的分界点。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阳光正好出现,像一条带刺的小虫,慢慢地在我的课桌上爬。我靠着窗户,阳光会在晴天下午上第二堂课的时候,爬上我的脸。通常是数学课,我会有片刻看不清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的公式。但那一天,是上地理课,每星期只有一次,它作为副科,难得地占据了这个时间段。上这种课主要是听老师说,看不看黑板,晃不晃眼,并不太要紧。但少年的记忆就是这样古怪,我的脑海中留下了这一抹稍微带点夕阳味道的下午阳光,顺便记住了好望角。

  这天课上所讲的几个地名,听起来都那样生疏。非洲大陆啊,印度洋和大西洋啊,遥远得像在另外的星球。我相信,年轻的女地理老师并没有到过非洲——这一点是肯定的,也没有好好找寻相关资料——这一点是我成年后的推测,不敢肯定。女地理老师说:“为什么那里叫好望角呢?就是有利于瞭望的意思。那个角很高。”

  为了完善那混合着一缕毛茸茸阳光的记忆,在完全老迈之前,我决定去看看好望角。

  旅行为什么会发生?有时,和景色的名声无关,和文化的传承无关,甚至和其他人的宣传、介绍与鼓动也无关,只与自己那未完成的心结有关。就像很多年后我们还会猛然忆起的旅游片段,和金钱无关,和国度无关,甚至和旅途中碰到的人和事儿也无关,只与心在某一瞬的感动有关。

  动身想出门旅游,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身体的蠢蠢欲动,而是因为心的涟漪激荡。

  我终于知道了,“好望角”的意思是“美好希望的海角”。它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

  1487年,葡萄牙著名探险家巴尔托洛梅乌·迪亚士,奉葡萄牙国王若昂二世之命,率探险队沿非洲西岸向南航行,以寻找绕过非洲通往东方的航路。

  我曾和一位对烹饪史有研究的朋友“两把盐”进行过如下谈话,地点是一棵花椒树下。他50多岁,头发花白,对饮食文化很有研究,有理论也有实践,外号叫“两把盐”,说的是他善于在烹制中用盐。第一次用完盐后,尝一尝,再用第二把盐,打造出简单而恰到好处的佳肴。我问:“为什么不一次到位?”他回答:“用盐如用兵。打仗不能一次把所有的兵都派出去,要留有余地。”

  惭愧地想到自己用盐,要么是一次,要么是多次,乱撒。

  初秋傍晚,花椒树红色的果实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清香。没有蚊虫干扰我们——蚊虫受不了花椒树的味道。

  “欧洲人为什么对东方感兴趣?”我问。

  “欧洲人对东方的物品有需求。”两把盐答。

  “欧洲人想要东方的什么东西?”我问。

  “主要是香料和黄金。”两把盐答。

  “黄金可以理解,但是,香料有这么重要?”我说,我对香料的重要地位始终不解。没有香料,又会怎样?还不是照样吃饭行走,烹饪时少些滋味,好歹不影响大局。香料算不上生活必需品吧?

  两把盐说:“香料是一种奇怪的存在,要知道人的嗅觉非常古老,对神秘且遥远的气息有天然的崇拜。香料不仅能让我们在迷幻中以为它是勾连天堂和现实间的蜿蜒小径,还有非常现实的美化食品的作用。它能让粗粝的牛肉变成人间美味,也能让木乃伊停止腐朽以进入来世,它还有某些对抗疾病的能力,加之它还能让人莫名地兴奋不止……所有这些,都让香料披上了神圣的色彩。再加上它很稀少,需要长途贩运,英语中的‘香料’这个词来源于拉丁语,意思就是贵重而量小的物品。这又让它成了上层贵族标榜身份、炫耀财富的载体。”

  我说:“可是说到底,香料不过是一些植物的叶子和果实,比如咱们头顶上的花椒树。何以变得如此高贵?”

  两把盐说:“你说得很对,中国人对香料没有那么迷信,因为我们基本上可以自给自足。比如,没有胡椒,我们还有花椒,没有迷迭香,我们还有薄荷叶。”

  说到这里,我们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缀满枝头的花椒。花椒身世古老,早在《诗经》中就留下了名号。《诗经》收载的是西周时期的民间诗歌,证明中国人在2000多年前就已知如何利用花椒了,还发现花椒的香气可以避邪。宫廷里会将花椒渗入涂料,用来糊墙,就有了著名的后宫“椒房”之说。我想这椒房之说,一来证明花椒的使用在中国历史悠久,二来证明当时的花椒产量已经很大,并不算太稀罕。只是被浓郁的花椒香气成天熏着,美丽的后妃们莲步轻移的时候,会不会有红烧肉的味道?

  行家就是行家,不似我这般不着调,两把盐紧扣主题说:“中国人擅长替代和改良,没有香茅就用九里香。再说中国人向来不把香料当成生活必需品。我们以素食为主,植物长在地里,可以随时收取,植物的种子收获下来,也很容易保存。中国人很早就解决了菜肴的味道问题。再者,像胡椒、肉桂、丁香、豆蔻、檀香这些西方人奉为至宝的香料,绝大部分中国本土就可生产。就算少许品种缺乏,东南亚出产香料的那些岛屿,距离中国都不远,很容易就能找得到这些东西。欧洲可就惨了,因为纬度高,寒冷季节十分漫长,要大量摄入动物性蛋白质才能维持生命之必需。猎获的动物和畜养的牲畜一旦被宰杀,吃不完就很难保存。在有冰箱之前,温暖的季节里你怎么办?牲畜在冬季会变得瘦弱,所以,要在冬季来临之前集中宰杀,那你怎么让它们在很长时间里味道依旧可口?欧洲人找到的法子就是大量使用香料。具有强烈挥发性芳香油的香料,有很好的防腐作用,并且还能调味。在那个时代,可以说谁掌握了香料,就等于掌握了整个欧洲‘冰箱’的开关。从古埃及神奇的木乃伊制作,到后世欧洲一日三餐的烹饪,须臾都离不开香料。”

  哦,原来地理位置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已知感恩太阳、感恩四季,从今以后还要特别感谢纬度。

  两把盐接着说:“香料如何获得呢?香料的主产地在热带,在东方。早先香料是走陆路到欧洲,大体和丝绸之路差不多。商人们赶着骆驼驮着香料走了千百年,大家相安无事。不料到了1453年,东罗马帝国首府君士坦丁堡,也就是今天的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攻陷,东西方贸易的通道也落入其掌控之中。精明的土耳其人不会放过这条能带来滚滚财源的神奇之路。他们依仗扼守欧、亚、非三大洲要地之便,层层设置税卡,对来往的商品进行盘剥,香料是其中的重头戏。今天,人们已无法想象那时香料的昂贵程度——它当时成了黄金的等价物。在15世纪,如果采购香料的成本为3000英镑,到达英国市场后会卖到36000英镑,是成本的10多倍。在1499年,满载香料的船队从印度返回葡萄牙,所获纯利竟达到航行费用的60倍。

  “麦哲伦那次悲惨的环球航行,历时3年多,出发时有265人,归来时你猜剩了多少人?”

  我摇摇头,我只记得死伤大半,具体是多少,记不清了。

  两把盐说:“只剩了31个人!出发时5条船,回到西班牙时只有一条船了。但就是这一条船,由于装满了香料,出售香料后得到的钱,除偿还远航的全部费用外,还有结余。因为陆路的成本太高,欧洲人开始寻找海上通道。说句半开玩笑的话,香料其实是分娩出大航海时代的助产婆。”

  说到这里,行家稍稍停歇了一下,补充道:“除了烹饪防腐所需,还有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说法,就是欧洲人的体味特别重。因为毛发旺盛,加之食肉较多,还有遗传因素,欧洲人患有狐臭的比例相当高,需要猛烈的外来香味遮盖。”

  我说:“味道这个东西,闻久了也就习惯了,按说不应该有这么大的驱动力吧。比如咱们刚开始坐在花椒树下时,觉得异香扑鼻,现在时间一长,也就感觉到不那么明显了。”

  两把盐说:“人是高等动物。凡是动物,都有利用体味寻找配偶的天性。如果气味不投,彼此就没有吸引力。这本是自然法则,但到了人类的贵族那里,就不能简单地听凭这种纯粹生理上来自基因方面的好恶左右婚配了。姻亲这件事,更多的是家族的强强联手,是由政治和经济还有军事的综合考量来决定。那么,遮挡气味也就有了更深一层的谋略隐藏其内。所以,欧洲的香水制造业特别发达,对香料的需求也非常旺盛。可以这样说,在某种意义上,香料充当了媒婆。”

  我说:“又是媒婆又是助产婆的,您这番高论有多少真理的颗粒在内?”

  两把盐从树上摘下一小把花椒,说:“你看,这花椒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圆,它有两个小耳朵呢!”

  是吗?我基本上算是多年的家庭厨娘,花椒怕也用过成千上万颗了。一向以为花椒是滚圆或椭圆的,接过来仔细看,果然,花椒上有两个小凸起。

  两把盐说:“你知道这两个耳朵是怎么来的吗?”

  我说:“就是这个品种呗。”

  两把盐说:“说个故事。当年诸葛亮军务繁忙,夜不能寐,半夜起来在花椒林中散步,突然看到一群小孩子在花椒树下玩耍,十分可爱。诸葛亮抱起一个,发现这娃娃没有耳朵。诸葛亮就用面捏了一对耳朵,粘在娃娃头上。第二天,人们发现花椒树上的每一粒花椒都有了耳朵。原来那群孩子是花椒精灵。我的理论和这个故事差不多。”

  乍一听,我不大懂,分开之后反复想了想,方明白两把盐的深意。欧洲人给香料捏上了耳朵,从争夺香料出发的动机,让欧洲人得以重塑世界。

  马可·波罗是意大利的传奇人物,他以在中国17年的经历写成了闻名世界的《马可·波罗游记》。现在有人质疑马可·波罗并未真正到过中国,此书不过是他把很多到过中国的波斯商人的故事捏合而成。甚至有人声称,马可·波罗不过是把别人的游记集录而成。不管成书的过程如何,这本书一问世,就对欧洲人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力。天哪!在遥远的东方,有天堂一样的富饶国度,有性格温顺的人民和丰富的物产,还有无数香料。好战并且对财富具有无限攫取欲的欧洲人,其遐想被点燃。如何抵达那个神秘世界,成了中世纪欧洲人永不懈怠的话题,野心和梦想比翼齐飞。

  1487年8月,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率领船队,沿着以往航海家们走过的航路到了加纳,后经过刚果河口和克罗斯角,约于1488年1月间抵达现属纳米比亚的卢得瑞次。在那里,船队遇到了大风暴,迪亚士乘坐的三桅帆船在惊涛骇浪中几乎沉没。被风暴和疾病肆意摧残的船员们不愿继续冒险前行,强烈请求返航。迪亚士坚持南行,在茫茫大海中被风暴裹挟着漂泊了13个昼夜。风暴停息后,对具体方位辨认不清的迪亚士命令船队继续向东航行,以便靠近非洲西海岸。船队航行了数日,却依旧茫然不见大陆。迪亚士突然醒悟到船队可能已经绕过了非洲大陆最南端的岬角,他便下令折向北方行驶。本想继续沿海岸线东行,无奈疲惫不堪的船员们归心似箭,拒不服从,迪亚士只好下令返航。

  返航途中,再次经过非洲最南端时,那里已是今非昔比了,风和日丽,风平浪静。船员们惊异地凝望着这个壮美的岬角,感慨万千。迪亚士想起上次路过时九死一生的险境,遂将其命名为“风暴角”。1488年12月,迪亚士回到里斯本后,向国王陈述“风暴角”的见闻。国王认为这个名字有点不祥,会挫伤航海探险的人们的锐气,而一旦绕过这个海角,就有希望到达梦寐以求的印度,希望就在前面,因此将“风暴角”改名为“好望角”。

  从此,好望角的名字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典故流传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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