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好人的“临终鸡汤”

作者:马伯庸 来源:读者校园版

  多年以后,刘禅站在邓艾的大军面前,准会想起自己阅读父亲遗诏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当年在白帝城的永安宫内,刘备已经衰弱到无法执笔,他想发一条微信语音,可当时手机还没发明,只好口授一份遗诏。于是,诸葛亮、李严和刘备的小儿子刘永在旁边恭敬地等着,等着这位半生颠沛的君主发表临终遗言。

  刘备的脑子里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刘禅这个儿子。就像所有的老父亲一样,他很想把自己的人生经验一次性传授给他,让他可以完全领悟,保住自己辛苦打下的这一片基业,稳稳当当地当一个“帝二代”。

  可是,这位老人一生的经历太丰富了。什么仗都打过,什么派系都混过,什么地方都去过,戎马一生,颠沛流离,完全可以写一本叫《我的奋斗》的成功学畅销书……然而在当时,要在短短的时间内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总结,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怎么办?

  刘备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决定只说一条人生箴言——这条箴言,应该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领悟,是支撑他从涿县一步步走到益州的关键因素。

  他思索了一下,缓缓开口,说了一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不要因为坏事很小就去做,不要因为善事很小就不去做。

  谁也没想到,一代枭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卡耐基,说出这么两句“心灵鸡汤”一般的话,要太子做一个好人。

  这是刘备对刘禅的临终赠言,也是对自己一生经验的总结。他这一辈子,若不是靠着这一句话,绝不可能走得这么远。

  刘备闭上眼睛,思绪飘到过去几十年的种种片段中去。

  我,要做一个好人。

  他年轻时,可不是这么想的。那时刘备的理想是:“将来我要坐羽葆盖车。”羽葆盖车是皇上专用的,这个志向既反动又远大。

  不过刘备既没有显赫的身世,也没有豪奢的身家。曹操、袁绍这些富二代、官二代到处当游侠飙车时,他只能靠织草席、编草鞋为生,在那个情怀还不能换钱的时代,别说建功立业,连书都读不起。

  这时候第一位好人出现了。刘备有一个同宗的叔父,叫刘元起,替他缴了学费,与自己的儿子同等待遇。这个善举,让刘备结识了卢植、公孙瓒等一批名士,终于摸到一丝击破“职场天花板”的可能。

  说不定就是这一次契机,让刘备意识到:我别的硬件条件竞争不过别人,但我可以试着做一个好人。

  一个好人的标志,是去做善事。无论善事有多小,总会慢慢影响到其他人——勿以善小而不为,这就是刘备的发展规划。

  他的原则很简单,三个字:“善下人。”具体怎么“善下人”,史书没提,可能是事儿太小了,但效果斐然,在社会各界赢得广泛好评。大家都喜欢跟刘备结交,他在家乡声名鹊起、广为人知,甚至还成功从中山豪商那里拉到了第一笔“风投”当启动资金,其人格魅力可见一斑。

  然后刘备就像现在的热血青年一样,开始创业了。

  创业期间,刘备对自己始终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知道若要把事业做大,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勿以善小而不为”这个原则。

  他被任命为平原县令那段时间,在城里溜达,一屁股就坐到百姓的破席子上,跟他们乐呵呵地聊天,一点儿不嫌弃;跟老百姓同在一个饭碗里抓饭吃,根本不挑拣。我猜如果那个时代有广场舞的话,刘备也不会介意去跳上一段《小苹果》——哪怕他多么不喜欢。

  这都是小事,小到不值一提。

  但这些不值一提的举动,却救了他一命。

  当时同郡有一个人叫刘平,听名字说不定和汉室也有点瓜葛。这个人很厌恶刘备,觉得他特别不顺眼。于是刘平找了一个黑……哦,不对,是刺客,说:“我给你钱,你把刘玄德那个混蛋的账号给黑了。”

  刺客一听说目标是刘备,大惊失色。刘备?那可是一个大好人啊,平原城里谁不知道?对这样一位善长仁翁,怎么舍得下手?于是他主动跑到刘备那儿去,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好人卡”,羞涩地低头跑掉了。

  史书写到这儿,感慨了一句:“其得人心如此。”

  这就是“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力量,它甚至能影响到敌对阵营的刺客,主动放弃行动,也变成一个好人。

  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刘备起起伏伏,也干了不少“矬事”,可“善小”这门功课,却从来没耽搁过。

  时有传言:“刘备逃亡一千里,好事做了一马车。”无论他如何狼狈,大家对他的态度都不错,从袁绍到曹操,从刘表到孙权,都给刘备发过“好人卡”。而且他身边总有一群忠诚的伙伴,无论时局如何艰难,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如果要颁发一个“感动三国十大人物”的奖项,刘备恐怕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入围的政治明星。

  这个奇怪的家伙始终摇摇欲坠,却从来没彻底跌倒过。他仿佛自带了一个“汉末好人”的光环,任何接近这个光环的人,都会被他感化。

  “我什么都没有,能依靠的只有人品。”刘备每次逃亡前,大概都在盥洗室里对着镜子如此呐喊。

  在刘备寓居荆州之时,史书上没怎么提他的作为,想必也是做了一堆不起眼的小善事——当曹操南下时,刘备要跑路,许多荆州士民都要求跟随他,十几万人浩浩荡荡地跟着博主一起跑。这可绝不是买来的“僵尸粉”,全是“活粉”。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也是好人光环的威力所在。

  习凿齿如此评价:“先主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逼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顾,则情感三军;恋赴义之士,则甘与同败。观其所以结物情者,岂徒投醪抚,寒含蓼问疾而已哉。”翻译成现代语言,就一句话和一个表情符号:“先主他是个超级大好人呢!\(*▽*)/”

  说个题外话,很多史书里的评价,我觉得与其翻译,不如用“颜文字”来表达。比如陈寿评价诸葛亮:“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可以说:“诸葛亮连年动众╮(╯▽╰)╭,应变将略~(·ω·)~。”

  伴随着由一堆“颜文字”组成的“脑洞”,刘备的思绪飘回到永安宫中,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苦心刘禅能不能听懂。他转动脖子,多看了他一眼,略微放心了一点。

  至少诸葛亮是听懂了。

  刘备放心地闭上眼睛,露出他这一辈子最后一个表情符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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