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生怎样学历史

　　去年年末，一名大学生给报纸写信称：“最近上映的电影《1942》，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史盲’。我高中读理科，大学读工科，很少看课外书。在历史课堂上，我从未听说过1942年的河南大饥荒……死了几百万人，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一无所知。我这个‘史盲’应该多多补课了！”

　　目前我国的中学教育已经被应试绑架。要把中学生从“人质”状态中解救出来，需要全面的教育改革。

　　中学生中，理科生高考不考历史，而会考要求又比较简单，“解放”有可行性。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一些理工科出身的官员、科技工作者甚至校长，对社会问题的看法仍然停留在他们那个年代的中学历史教育的水平，其历史观基本局限在中学历史教科书的范围内。因此，理科生在课堂上接触到的人文教育，有可能决定其一生的精神底色，“解放”有必要性。

　　学习历史应注重培养批判性思维

　　为什么学历史？过去有一个标准答案：以史为鉴，可明兴衰。但仔细琢磨，这个答案对大多数人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比如爱因斯坦，他不需要懂很多历史知识，照样可以在自己的领域做出杰出的贡献。

　　事实上，历史学科的作用需要重新思考，既需要从族群生存发展的角度来考虑，也需要从个体生活需要和自我发展的角度来理解。没有对历史的了解和批判性思考，社会就不能分享如下共同记忆：我们曾经在哪儿？我们应有的核心价值观是什么？历史上哪些决定仍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那么，究竟我们要教给学生什么？过去的历史学习，常常是“贝多芬”式的——背了，分数就多；不背，就没分。这其实完全扭曲了历史学习的意义。历史事件是一个一个的案例，透过这些案例，我们要分析，要学会如何从案例中得到一个明智的、合乎情理的见解。这个过程，以及最后形成的思维能力——批判性思维，才是历史学习应当追求的目标。

　　慈禧不挪用军费，清朝就能赢吗

　　青少年的天性是求真和好奇，他们不满足于得到一个既定的结论，尤其不满足于得到缺少说服力的结论。历史教育的现状给有想法的老师提供了做事的空间：到处都是破洞，随便堵一个洞学生都会觉得惊喜。

　　比如讲甲午战争，必然要探究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输了，而且输得那么惨？教材上的标准答案是清政府的腐败，比如慈禧太后挪用海军军费，导致北洋水师的实力打了折扣，等等。这怎么能叫学历史呢？这叫思想偷懒。我上课时就跟学生有如下对话——

　　我问：“如果慈禧太后不挪用海军军费，把钱用在了建设海军上，我们能打赢吗？”

　　学生答：“有可能啊。”

　　我说：“好，我们来看甲午海战的一些细节。致远号在打光了炮弹之后，试图撞沉日本军舰，结果被击沉，请问这些炮弹都打到哪里去了，以至于最后日本军舰一艘未沉？这说明什么？”

　　学生答：“要么是命中率低，要么是带的炮弹少。前者说明官兵军事素养差，后者说明战备工作做得不好。”

　　我接着问：“甲午战争还有一个细节，邓世昌抱着他的爱犬沉入大海。他拒绝被救援，实现了‘舰在人在，舰亡人亡’的承诺，很令人钦佩。但我们也发现，军舰上养宠物是个问题。军舰是一种高技术兵器，需要非常精细的保养，这么昂贵的军舰上你都可以养宠物，这说明什么？”

　　学生回答：“说明北洋水师军纪松弛。”

　　我再追问：“军舰上养宠物或者大炮上晒衣物是谁的责任？是慈禧太后的吗？”

　　学生回答：“不是，打输了每个人都有责任，包括英雄，不能只怪慈禧太后。”

　　最后我再问：“如果慈禧没挪用军费，清朝能赢吗？”

　　学生们沉思了一会儿回答：“可能还是赢不了。”

　　文史不分家

　　要教好历史，不能仅仅把自己当成一个历史老师。我对自己的定位是文科老师。我不觉得教历史就可以不读文学和政治学、哲学的经典，因为它们研究的对象都是人和人的精神。

　　举个例子：法国大革命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革命中发生了3次武装起义，对这个现象，我们使用的课本解释为法国革命很彻底。但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法国大革命，你就会发现这种观点肯定是站不住脚的。

　　雨果的小说《九三年》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小说中的朗德纳克侯爵是保皇派，他潜回法国召集保皇党人集会。但是消息走漏了，革命党人派郭文带着革命军来追捕他。保皇党人发现以后就提前撤退，并放火烧了他们开会的房子。但是在撤退过程中，双方都发现正在燃烧的房子里有3个孩子。朗德纳克侯爵就返回房子把3个孩子救出来，也因此被革命党人捕获。按照革命的原则，必须要处决朗德纳克侯爵。但最后郭文释放了朗德纳克侯爵，他不能下手杀死一个刚刚从大火中救了3个孩子的老人。

　　为什么法国大革命会出现这么多的暴力和动荡，其实是源于革命党人对公平、正义、自由平等的追求绝对化，为了革命利益和最高原则，可以牺牲掉人类的良知、同情心、怜悯心。在历史书中你分析不出良知的失守是造成法国大革命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历史课本没有这样丰富的细节。历史有一个最大的局限性，就是不涉及人性和人的内心世界，全是宏大叙事，缺乏个体的内心体验。文学里的故事情节可能有虚构成分，但内心体验往往是很真实的。

　　历史课是产生洞察力和判断力的源泉

　　有人说，历史不能假设，我则认为历史可以假设，甚至有时必须假设。因为我们学习历史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培养学生合乎情理的推理能力，增强学生的预见性和洞察力。政治家、企业家在决策时既要根据已经掌握的真实情况，又要根据可能会出现的情况来进行判断，如果缺少了演绎推理能力，就可能做出令人遗憾的决定。

　　我们可以假设，假如林则徐没有被罢官，鸦片战争中国会获得胜利吗？太平天国运动如果成功了，中国会变得更美好吗？等等。

　　在讲美国独立战争时，我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今天，大多数美国人（包括中国的历史教科书）认为，1775年爆发的美国独立战争是正义的解放战争，而许多英国人则认为这场战争是分裂国家的叛乱。你们怎么评价这场战争？然后，我播放了美国制作的纪录片《美国，我们的故事》中涉及独立战争的片段和英国广播公司制作的纪录片《英国海军》中涉及这场战争的片段。这引起学生激烈的争论，甚至激发了现场听课的老师发言的兴趣。

　　那天听课的老师中，恰好既有英国老师，又有美国老师。一位英国老师按捺不住，主动举手要求发言。他认为，这场战争是北美的富人譬如华盛顿等，打着自由平等的旗号进行的叛乱，因为北美的赋税负担很轻，只相当于同时期英国本土赋税的1/4，并且这点钱主要用于保护北美免受法国的入侵，而且独立战争胜利后，美国依然保存了黑人奴隶制，根本没有体现其《独立宣言》里的“人人生而平等”的承诺……不可思议的是，两位在场的美国历史老师，居然点头表示同意英国老师的看法。

　　当然，英国方面的观点未必就正确。但历史课堂需要教学生学会妥协，而要做到妥协就必须关注对立面的立场，需要理解对立面观点的合理之处，并能反省自身观点的不足之处。

　　中国需要历史素养高的年轻人

　　中学学到的历史内容，很可能奠定一个人在思考历史和社会间时所能达到的高度。所以，中学的历史课堂应该关注学生是否习惯在事实不全面的情况下悬置判断，是否学会了寻找全面对称的信息，是否能做到观点之前有事实、观点与观点之间有逻辑。只有把课堂关注点放在这些方面，我们的学生才可能避免再次成为“红卫兵”。

　　我们过去所受的教育，给了我们很多思考的条条框框，某种程度上是在削弱思考。比如“规定动作”告诉我们，时势造英雄。马克思曾经在一封信中说：没有拿破仑，也一定会另外有一个类似于拿破仑的人取代他，领导法国继续革命。但是，只要时代需要，就一定会出现一个杰出人物吗？那1840年鸦片战争的时候我们不需要杰出人物吗？甲午战争失败我们割地赔款的时候不需要杰出人物吗？其实，所有这些时候，我们都需要有一个力挽狂澜的人物出现，但是这样的人并没有出现。可见，杰出人物并不总是出现，而是有一定的偶然性。所以，时势和英雄之间不是一种必然的因果关系，而是一种概率上的因果关系。

　　学好历史课，不仅有助于培养“国家公民”，也有助于“个体”身份的形成。历史是个体身份认同的关键。它有助于自身的定位，明了个人在时间长河中的位置，以及个人与全体人类的联系。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他的根，不知道他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位置，那他就丧失了完整的自我意识以及民族意识。而这种意识，恰恰是个人全面发展与负责任的公民身份形成所依赖的基点。当然，想要获得历史教学的自由，不仅仅需要面对高考束缚的客观条件，还需要教与学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