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暗夜的红烛

作者:冯杰 来源:《读者校园版》

  因植物命名,我所住的长垣这个地方曾经叫“蒲”,古代曾是卫的附属小国。我搬着地理书不完全统计过,历史上以“蒲”起首的地理符号有24个,长垣这里也算一个。先伸出一枝蒲。

  在我的印象里,北中原的蒲大多在水中如约而至,是一种比夏夜月光都要柔韧的乡间野草。平时静静立在水中,有点近似无数条修长的鹤腿,偶尔出来,就在端午节门前与艾枝并列挂着,斩一下看不见的小妖,便又急急回到水中。

  我们那里说的“蒲席”,就是用蒲草叶子编的。我看到书上竟引申为“出身贫寒”。我姥爷在乡间黄昏里讲《三国演义》时,说刘备就是编蒲席出身,和我们村的那些编席匠人一样,只是我们村里人没有刘备“双耳垂肩”的怪相,只能编一辈子蒲席。那一刻,我就准备如果考不上大学,就也去编蒲席,待日后一有风云,也有出息。

  我的书房里至今还有一方乡下姥娘编的蒲团,平时在上面心无旁骛地打坐、读书。读到陈眉公在《小窗幽记》里的一句“蒲团令人枯”,我一怔。蒲团思想简洁。

  “蒲棒槌”是我知道的菖蒲的另一个好处。在乡间,我们的手指有时不小心被镰刀割破,就取下“蒲棒槌”上的茸毛,按在伤口上,用以止血,效果极好,可以媲美著名的云南白药。我还见到村中有人在秋后把“蒲棒槌”装到枕头里。我便好奇地问其缘由,答曰:“清脑。”

  近几年一到晚秋,在旧日的“蒲国”,我都要带着孩子去一次黄河边的湿地,去采割菖蒲,晾干后插到瓶子里,造一屋的清气。独坐之时,看到在暗夜的月光里,它们像擎起一丛一丛的红烛,点燃了月光,一棵菖蒲,能在自己的光焰里睡去。

  到了冬天,它会谁也不告诉,然后化整为零,飞翔,把细小的种子扎进另一片湿地。

  少年时代,我从父亲藏的一册旧唐诗集里看到,菖蒲入诗。从唐诗里抽出的菖蒲很多,它们都一枝枝地从律诗或绝句的边上斜斜抽出,尽管五颜六色,也极好鉴别。杜甫抽出一枝是绿色的,叫“细柳新蒲为谁绿”;白居易抽出一枝是青色的,叫“青罗裙带展新蒲”;张籍抽出一枝是紫色的,叫“紫蒲生湿岸”……我都移栽到纸上过。

  在屈原的道德标准里,菖蒲与野艾,可是有香草香木与恶草恶木之分的,双方属截然不同的两个阶级;到北中原,它们竟被我们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下子都捆在一起,结成“端午同盟”。

  我那一枝是晒干的,这么多年,高挂在门楣上。从现代回望古典,我的蒲在后面看著前面唐代的蒲,看着汉代的蒲、晋代的蒲,它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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