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作者:张抗抗 来源:《读者校园版》

  儿子出生在北大荒,单名一个“放”字。在放放1岁的时候,我和他的父亲便离异了。我们把他的户口迁回杭州以后,他就一直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每年只能在回杭州探亲的日子里,带些衣服和玩具、食品,去看望他,和他玩耍。每一次见到他,总觉得他开口叫“妈妈”时,实在叫得很勉强,例行公事似的,淡漠得可有可无。心结难解

  儿子从小就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更不爱与人交往。他的童年过得不快乐,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他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学习成绩总是中等偏下,老人磨破嘴皮也无法培养起他的学习兴趣与好奇心。

  到了高中时期,儿子像许多年轻人一样,迷上了流行歌曲。突然有那么一天,我们得知他竟然会唱好多好听的歌,有几首模仿得与磁带上的歌星唱的不相上下。这一发现使我欣喜若狂,我想,一个人只要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会产生学习的动力。于是,虽然我不太欣赏流行歌曲,但是也对他大加鼓励,又是买录音磁带,又是找老师。为了帮他买到他酷爱的台湾歌星高凌风的磁带,我拜托香港的朋友跑了香港街头的很多家唱片店。我说:“你若是喜欢唱歌,你就好好唱,真正的歌手从不模仿别人。你应该从学习简谱开始,再学五线谱,然后自己作词、作曲,只唱自己的歌。”

  听到这里,儿子的眼神茫然无措,继而便暗淡无光了。为了学习简谱,我和他之间发生过多次争执,他学得漫不经心、一无长进,气得我曾狠狠地把歌本摔在地上,而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很富哲理的话:“我唱歌原本是为了高兴,你却让我学得这么苦,那我唱歌还有什么意思呢?”噎得我哑口无言。

  自然,我所想象的从乐理入门的计划很快彻底告吹。他依然我同行我素,不厌其烦地听着录音磁带,然后跟着卡拉OK轻松地唱出:“我不是一个坏小孩……”

  从儿子十七八岁到二十一二岁的这段时间,我们母子相处得十分艰难。终于有一天,在我失去了耐心、激烈批评他不够努力之后,他吐露了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那件事:“如果……如果父母不是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分手,我现在不会是这样……”

  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我,让我觉得委屈和失望。为了全力关心他、爱护他,我们已经做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他的继父甚至在没有亲生子女的情况下,做出了最大的牺牲——放弃了要一个孩子的愿望。我们还能再为他做些什么呢?

  但他毕竟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开启这扇锈锁多年的沉重心门,他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啊!

  作为母亲,我没有权利责怪他。20年未曾打开的心结,也许需要一生的时间去化解。单飞历程

  我想儿子是需要换一下环境了。我得把他“放”出去,让他单飞,让外面开放的世界里流动的风驱散他心上的阴云,鼓起他的心帆。

  恰好不久后就有了一次去日本学习语言的机会,两年后若是通过日语考试,可以上日本的大学。儿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十分兴奋,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去。他开始学习日语,然后勇敢地登上飞机东渡扶桑,开始了他的求学生涯,这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那年,他22岁。

  两年中,来自日本的平安家书报告着念书、打工千篇一律的日子,只是字里行间多了一些我并不太关心的对中日关系之类的评论,我作为母亲极想知道的诸如饮食、身体、功课,包括地震,他却只字不提。听人说他捡到了一台废弃的音响,无论多忙,每晚依然很潇洒、很专注地欣赏那些流行歌曲。两年中,他竟然安之若素地始终服务于一家快餐公司,打工挣到的钱除了缴学费、养活自己,还略有节余。偶尔得知那位日本老板待他似乎不错,常在工作结束后请他喝上一杯啤酒。后来,儿子讲到这一点便眉飞色舞,他说他感到自己已经是成年人,就是在到了日本以后。

  两年以后,儿子突然表示不想再考大学,而要回国工作。他似乎认为自己的日语水平相当不错,无须再继续读书了。对此,我当然无法苟同,我在心里牵念着儿子在异国的寂寞,确信他归国是由于孤独而不是工作。东瀛那个地方多工作狂人,儿子再待上几年若染上孤独症、自闭症什么的,我们可就悔之晚矣。开放的国界当然是来去自由,何况家呢。重新起航

  回国后的儿子,从外表上看仍是瘦弱纖细的,但以前总是闷闷低着的头,如今却高高地昂了起来;以前精神常萎靡不振,如今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开始有了一种自信的光泽,眼睛里多了些闪烁的问号。我隐隐地觉得,他的内心已发生了我看不见的变化,他莫非真的就这样突然成熟了?

  两个月以后,他在没有征求家人意见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去了一家新开张的娱乐城应聘。他居然被录取了,然后很快升为领班。我知道这个消息时目瞪口呆,我想对他说:“你去哪儿不好,干吗去娱乐城接待日本客人?我把你送到日本去,可不是为了让你回来当领班的。”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得尊重他自己的选择,面对一个长大了的儿子,我只能放任自流。

  又过了几个月,他告诉我,他将要到杭州的一家日资企业去当翻译了。那家公司的老板就是他曾经多次在娱乐城接待过的客人。那位老板发现他的日语讲得不错,人又诚实可靠,就以比他原先高一倍的工资把他“挖”了过去。他很快就由翻译兼任副经理,还买了一大堆企业管理方面的书,开始自学并实践企业管理工作。

  我不得不开始相信,儿子已同去日本之前判若两人。当我们过多地担忧并停留在孩子的弱点上时,他已悄悄地迈过沟坎,然后昂首起步。那么,他的人生价值标准和个性,究竟更多来自家庭教育还是来自社会大环境呢?

  在这家日资公司的一年多里,儿子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变化和发展着。他用来唱流行歌曲的嗓音,从每周的电话里传过来,变得从容沉稳、有条有理,显然是一个成年的男子,把我当作他的同事,讨论着公司的事情。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开始为他感到欣慰的时候,他却开始对自己不满意了。而这种对自己的不满,可以成为人生道路上又一股巨大的动力。

  应该说,他在那家公司干得不错,老板和工人们都同他相处得十分融洽。但是,他终于发现,自己如果不接受系统的专业教育,现有的日语能力便无法适应日后更重要的工作。他需要学习现代管理知识,需要提高日语写作水平,需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训练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站在苍茫浩瀚的大海边,只是刚刚有了一个目标,其实根本没有启程。

  他做出了一个令我们全家都十分吃惊的决定:放弃目前报酬还算丰厚的工作,报考日本的经济专门学校,再次去日本艰苦求学。

  惊奇之后更多的是欣喜——儿子终于从内心产生了学习上进的愿望。一个人只要大步上路,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短短的3个月中,他独自办理所有的手续,一路绿灯,顺利成行。

  他离开公司前,工人们自发请他喝酒为他送行,说了许多以前被他管理的时候不曾说过的真心话,他说他那一晚比第二天老板请他喝酒时更开心。

  春寒料峭的4月,我专程回杭州为他送行。一个晴朗的夜晚,我和他骑车到白堤去散步。在波光粼粼的湖边,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妈妈,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你把它们都忘了吧。我想,那时我只是个孩子……”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也许我应该知道。

  “其实……其实,我早就明白了,你是在离婚以后才真正成为我的妈妈的。我会像你一样,靠自己去奋斗。也谢谢你后来又给了我一个好爸爸。”

  那天晚上,弯弯的月牙朦朦胧胧,我却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月色。

  当我写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儿子乘坐的飞机也许正降落在东京机场。这是他的又一次“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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