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复的不只是画,是历史

作者:自来卷 来源:《读者校园版》

  在台湾崇元堂闷热的阁楼里,有个大男孩弓着腰、躲着低矮的悬梁,仔细地擦拭着年代久远的柱子,黑色的T恤被汗水浸透。

  他在崇元堂已经待了两年。在此之前,他在台南关帝庙待了许久,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简单的动作,让早已被人们遗忘的老花梁、老壁画、老门神恢复了多年前的光鲜。

  他叫蔡舜任,是首位拿到油画修复师认证的中国人,也是首位进入“文艺复兴艺术宝库”——乌菲齐美术馆修复画作的华裔修复师。

  他说:“在我眼里,修复是一项充满禁锢的工作,不能在作品上署名,不能展现修复的痕迹。修复者所有的才华,都不能有一丝被察觉的痕迹,修复师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展现别人的才华。但是,我知道,我修复的不只是画,是历史。”怀着这样的信念,蔡舜任痴迷地投身于“寻回被岁月遗忘的失落美”。

  把创作欲一点点磨掉

  走上修复师的道路,对蔡舜任来说并不是一帆风顺。

  刚上大学的蔡舜任是一心想要成为画家的艺术青年。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无人问津的作品只能被封藏在家中。等他毕业后,当再次打开这些旧画作时,被搁置了三四年的画作竟然面目全非。曾经明艳的颜色变成了斑驳的黑白,霉菌肆无忌惮地点缀在画布上……面对斑驳破旧的画布,蔡舜任虽然感到深深的挫败感,却更想知道“生病的画作”是否有办法进行修复。在台湾了解不透,他就跑去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寻找答案。

  那时,他一句意大利语也不会说。面对平均年龄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同学,蔡舜任感到时间的紧迫,他说:“我需要压缩生命去学习——做学徒。”在他眼里,虽然做学徒会很辛苦,但实际的操作经驗将能帮助他更快地走上修复师的道路。

  然而,面对这个一上来就递简历要求做免费学徒的亚洲人,很多意大利工匠都拒绝了。吃了一个多月的闭门羹后,蔡舜任终于被修复师AndreaCipriani收为学徒,开始了自己的学徒生涯。

  满心欢喜的蔡舜任以为马上就可以开始学习修复画作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日复一日的搬东西、捡垃圾、扫地……这让蔡舜任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半年后,蔡舜任才有了真正修复画作的机会,但也只是帮助师父做最基础的肌理重建。肌理修复是油画最基本的环节,是上油画颜色的基础。“我必须用笔把受损区域的纹理与周边衔接起来,再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填色,直到看不到修复的痕迹。”蔡舜任说,“肌理修复常常要体现如同发丝般的毛刷痕迹,一丝一丝重复修补便是修复的基本功。而当时师父交给我做肌理修复的全是四流画作,因为在师父眼里我只有四流水平。”

  虽心有不甘,但蔡舜任选择了忍耐,并安静地做起了这项简单而又繁复的工作。这一做就是两年,除了肌理重建的面积越来越大,他的学徒生涯再没接触过画作修复更多的技能与环节。但多年从事肌理重建,不仅给了蔡舜任扎实的基本功,也磨平了他所有浮躁的棱角。

  就在学徒生涯快结束的时候,蔡舜任已经拿到了毕业文凭,也通过了托斯卡纳大区的修复师认证。再次面对工坊里肌理重建的工作时,他终于不满地向师父提出抗议,可师父只是说:“你的身上有非常强烈的创作欲望,而我要通过这种非常刻板的方式,把创作欲望从你身上一点一点地磨掉。你要修复,而不是创作。”

  手中经过难以估价的世界名画

  美国新奥尔良飓风肆虐后,蔡舜任飞到卡特琳娜飓风刚刚经过的地方,修复当地的古典画作。

  一张从河里捡回来的《圣母玛利亚》,手部画面已经被浸泡得完全看不清楚,蔡舜任硬是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把圣母的这只手给重新接了回来。

  另一张17世纪的小公主画像,委托人把画拿来前交给专门的画框修复师时,被直接“判了死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蔡舜任开始收集材料,并一点点清理画作表面的油污,再进行肌理重建、全色填补等。就这样,蔡舜任让这幅17世纪的画作重现了当时的面貌。

  也正因为这幅画的修复,蔡舜任获得了世界知名修复大师StefanoScarpelli的认可,并开始进入其工作室进行画作修复。

  进入StefanoScarpelli工作室的蔡舜任,参与过修复意大利国宝级的画作,从波提切利到达·芬奇、从马萨乔到乔托,他手中经过的画作都是难以估价的世界名画,他说:“目睹这些经历过数百年岁月的画作焕然一新,真是一种迷人的感受。”之后,蔡舜任还曾被邀请为荷兰皇室寝宫里的画作进行修复,经手的基本上也都是皇宫里的国宝级物件。

  一盏灯、一台电扇、一个人

  2010年,因为一次偶然回到亚洲的机会,蔡舜任接触到很多中国的画作,其中一些很古老的画作,被破坏的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极为震动。蔡舜任采用揭取法,第一次为台湾保存了一代彩绘大师陈玉峰的湿壁画作品。此后,在他的脑海里,中国古画与古迹再也挥之不去。

  蔡舜任放弃了在欧洲的一切,回来进行古迹修复。

  首先是修复农村的门神。他说:“修复的过程是和古迹的对话,也是和自己的对话。常常是一盏灯、一台电扇、一个人,不分黑夜与白天……对于那些已有年头并且被屡屡误修的老门神,首先要把误修的痕迹一点一点刮掉,仅这一道工序就要耗费数月。清理干净多余的表层后,要再用溶解剂一层一层擦洗干净。任何一丝偷懒都可能会让你前功尽弃。”

  夏日的台湾温度基本都在35°C以上,蔡舜任在两三米高的工作台上,穿着密不透风的工作衣,安静地修补。唯一的大电扇也吹不散阁楼里的热气,然而蔡舜任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包裹着自己的热浪。

  4尊门神的修复总共花费了蔡舜任团队每天8小时、整整两年半的时间。

  在修复好4尊门神后,蔡舜任在网络的募资平台发起了一个“带着门神去旅行计划”。之后,他成功地在第5届国际建筑彩绘装饰艺术研讨会发布了这些作品,展现了台湾的民艺之美,惊艳全场。

  蔡舜任说:“修复师的角色犹如接力赛跑者,主要任务是将现貌好好保存下来,将原画交棒给下一代的修复师,让他们可以用新的手法与技术再次修复,展现当代的修复观点。”他从来不会把修复师看作多么神秘或者伟岸的工作,在他眼里,修复师只是历史交接的其中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