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挂在校门上的女同学

作者:蓝天雨 来源:《读者校园版》

  蓝天雨,1994年12月生,青年作家,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散见于《萌芽》《零杂志》等。

  大家都说我的名字很特别,让人看一眼就记住了;他们也说,名字特别的人容易拥有特别的经历,总有一天会搞出个大新闻。

  这句预言在我高三那年得到了验证,我成了A市第一个获得某次全国作文比赛一等奖的人,上了报纸、上了电视,名字被印在红色横幅上,在学校正门上挂了足足四个月,一直挂到高考那天。

  2012年12月,在大家紧锣密鼓地准备自主招生和第一轮模拟考试时,我收到了写作比赛的入围通知书,要去上海参加复赛。

  在此之前,写小说只是我的私事,包括投稿参加比赛,我也没好意思告诉老师和同学。毕竟,在中学时代的“主流价值观”里,写小说和打游戏一样,是不务正业。

  我把入围的消息告诉男友冯泽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那是什么?和高考有关系吗?高三的时间很宝贵的。”

  冯泽是理科尖子生中的典型代表,在他看来,高考和数理化竞赛是他的主场。高三寸秒寸金,理科重点班的女生竟然跑去写作文,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然而我还是去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未曾想到,我带回了一等奖的奖杯和名校的敲门砖。在自主招生还没开始的时候,我拿到了S大的一本线录取资格。

  只能说我太幸运,大概花完了未来几年的好运气。在这座四线小城市里,每年都有几个凭理科竞赛进名校的,见怪不怪了。而走作文比赛这条路的,在A市,我大概是第一个,颁奖结束的那天晚上,我给冯泽打电话,大概是激动过了头,我抱着电话欢呼雀跃,说我拿了一等奖、我要去S大了。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像個复读机,完全没有注意到电话那头冗长的沉默。

  我问他:“我好开心啊,冯泽,你开不开心?”

  我不记得冯泽是怎么回答的。或许,他说他为我开心,又或许,他根本没有回答我。

  我承认,在某个瞬间,我有过“扬眉吐气”的感觉。

  在我的中学时代,理科生们的优越感根深蒂固,而我却一直被评价为“理科班里的文科生”,这并不是什么好评价。

  我在高一时班主任就说过:“只有数理化学不下去的人,才选文科。”

  我一直觉得班主任这句话站不住脚,我可以举出很多反例推翻它,可是,我还是和大多数人一样,硬着头皮选择了我不太擅长的物理和化学,也不知道是为了证明些什么。

  然而,每个选择都是有代价的。

  S大的一本线录取优惠的附加条件是,两门选修科目都达到A等级。然而,以我的水平,化学能考到B就算是谢天谢地。

  高三的鏖战还远远没有结束,如果我不能在三个月把化学提升两个等级,我和S大的缘分就是镜花水月。

  《A市晚报》的记者来副校长办公室给我做专访的时候,我有些恍惚。对我来说真是受宠若惊,始料不及的光环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最开始的喜悦慢慢地变成了心虚——如果我最后没有去S大,会不会很丢脸?

  我忽然害怕起来。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我又跟记者强调了一遍,我没有被S大录取,只是有一本线录取的优惠政策。

  可还没等说完,在场的人都笑了:“小姑娘,你可是尖子班的同学,你上一本线会有问题吗?现在回家睡觉三个月,高考照样达一本线,这不就等于被录取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喉咙却像堵了一块石头,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知道这一点一定要强调清楚。至少,给自己留个台阶下吧。

  专访报道占了《A市晚报》整整一个版面,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意义,对学校和家庭来说是另一种意义。报道被我的爷爷奶奶剪下来加了塑封,他们都高兴坏了,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那轮模考,我的化学连B都未达到。

  那天早上,我和冯泽一前一后地往学校走。远远看到学校门口挂了大红色的横幅,喜气洋洋。当我走近了,当即脑子里“嗡”的一下,就像被钉在了原地。

  横幅上正是我的名字,祝贺我获得全国作文比赛一等奖。

  红底白字,每个字都抵两张脸那么大,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刺眼。身边走过几个高一和高二的学生,对着校门上的横幅指指点点,一个说:“哎,那个作文拿一等奖的人的名字好好听哦。”另一个点头:“对啊,听说已经被S大录取了呢。”

  “录取”两个字窜到我的耳朵里,我蒙了。

  “谁说我已经被录取的?”

  冯泽一脸尴尬,一把拉着我往前走:“哎呀,别较真,你被录取是早晚的事。”

  冯泽和她们一样,明明知道“降分优惠”和“提前录取”不是一码事,却一口咬定我去S大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本线对我来说没什么困难,可是……

  “可是我去不了S大啊!”

  我挣开了他,终于说出了我最怕承认的那句话。落得一场空欢喜,这种难堪与失落,我已经在梦境里体会过好几次了。

  冯泽一脸疑惑地看着我,甚至有些不耐烦,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他困惑的是我为什么说自己去不了S大,他不耐烦的是我为什么舍得浪费宝贵的十分钟时间。

  如果放在现在,或许我和冯泽都不会这样对待对方。中学时代可爱又可气的人啊,总以为全世界都会理解自己的感受,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合法索取者。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S大录取我的前提是选修等级达到双A——物理和化学都是A。”

  “啊?”冯泽愣住了,“双A?你的作文获奖了,也得物理和化学双A?”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荒诞的笑话。

  冯泽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那你抓紧回去补习化学啊。”

  我看着冯泽,满心委屈,快要哭出来——呵,补习化学,我当然知道要补习化学,知道我现在的压力多大吗?就这样安慰我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向他期待什么,或许我期待得太多了。

  人本来就是越变越现实,高考倒计时牌加速这种转变。在被白色日光灯和白色试卷活埋的这几个月里,我真切地体会到一种压抑许久的负能量:原来挫败感的解药不是安慰与激励,而是别人的挫败。

  包括冯泽在内,许多理科尖子生从自主招生考場铩羽而归。最后,我们班真正拿到了自主招生的优惠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我们这些指望一劳永逸的年轻人们,十个有九个是失败的。

  到头来,大家还是要一起参加高考。

  冯泽每天抽出半个小时,给我辅导物理和化学,再忙再累都抽出半个小时,用半个小时维持着倒数六十天的紧绷空气里的单薄爱情。

  我担心的事情,后来真的发生了。

  事情传着传着就变了模样。报纸标题上的“S大抛出橄榄枝”,变成了别人口中“S大提前录取了她”。

  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是S大的人了。

  “不是录取,是一本线优惠。”

  我一次次地强调着,一次比一次无力。

  “哎呀,不要谦虚,你考一本线哪里有问题哦,板上钉钉哦。”

  这样的恭维听多了,我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离开,一头钻进高一的化学课本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份荣誉会令人如此难堪。有时候我想躲起来,然而,许多事情是躲避不开的。

  当电视台要来采访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拒绝。我跟班主任说:“最近压力太大,不想接受采访。”

  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我觉得不会被骂得太惨。那个时候的我,总觉得可以向全世界撒娇,习惯把任性当作可爱。

  后来班主任没有骂我,倒是讲了两句安慰话:“这个电视台啊,是直接和校长联系的,我没权做主。这样吧,你别急,我帮你去跟校长说说。你别太有压力。”

  轻飘飘的。

  我听着,后来我也听懂了。

  第二天,电视台的记者准时准点地到了学校,我对着镜头把访谈提纲里准备好的答案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一边背,一边微笑。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任性是没用的。

  后来,采访节目在电视里播放,又多次重播,还被我爸刻成了光盘。我的爷爷奶奶、七姑八姨,专程坐公交车到高中的校门口,在那个大红色的横幅下面拍照留念。

  可能这些记录是他们眼里的骄傲,但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教训,都记在心里了。

  高三最后的日子里,我整颗心都扑在化学上,也没能将两年的知识弥补回来。

  最终,我没能去S大,但努力也不算白费,至少化学达到了B+。

  高考发榜那天,我和冯泽分手了。他如愿以偿地考了漂亮的分数。我们的结局不算惨烈,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刻骨铭心,仿佛战友一场,走过高三的起伏跌宕,到此为止了。

  写着我名字的横幅早已被摘下,还是想谢谢它,中学时代里最宝贵的一堂课,我修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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