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瓦利内的“死亡悬疑”

曹然

(资料图片)警车中的纳瓦利内。图/视觉中国

接近北极圈的俄罗斯小镇哈尔普,距离莫斯科直线距离1900公里,公路里程2500公里。这里人迹罕至,但因拥有俄罗斯联邦监狱体系的两座高等级惩教所(penal colony)而知名。

其中,代号“极地猫头鹰”的IK-18惩教所关押着一群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犯及无期徒刑服刑者。代号“极地狼”的IK-3惩教所关押重刑犯。2023年年底,这里新转移来了俄罗斯反对派人物纳瓦利内。

当地时间2月16日,纳瓦利内在IK-3内突然身亡,终年47岁。随后,俄罗斯联邦监狱管理局地方分支机构组织委员会对事件展开调查。当晚,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表示,俄总统普京已经收到纳瓦利内死亡的报告。在一份声明中,俄罗斯外交部写道:“一个人的死亡总是一场悲剧。”

西方领导人纷纷质疑纳瓦利内并非“正常死亡”。正在德国出席慕尼黑安全会议的美国副总统哈里斯称“不管他们怎么说,让我们明确一点:俄罗斯负责”。一些评论还将此事和今年3月即将进行的俄罗斯联邦总统选举相关联。

对此,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2月16日表示,纳瓦利内之死尚未进行法医调查,西方却已得出结论,这种“下意识反应”反而“暴露了自己”。佩斯科夫及俄罗斯外交部亦呼吁“与其进行无差别指控,不如表现出克制并等待法医调查结果”。

纳瓦利内被西方视为俄罗斯“最具影响力的反对派人物”。2020年,纳瓦利内遭遇“中毒事件”,他指控俄罗斯政府是幕后主使,克里姆林宫认为是纳瓦利内和西方情报部门自导自演。2021年纳瓦利内在俄罗斯被拘留后,美国总统拜登曾称,如果纳瓦利内在监狱中死亡,俄罗斯将承受“毁灭性的后果”。

纳瓦利内狱中身亡后,被媒体问及美国是否会因这次事件加强对俄罗斯的制裁时,拜登表示“正在考虑多种选择”。16日晚,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呼吁对纳瓦利内之死进行全面、透明的调查。

“毫无疑问的是,即使没有证据,西方也会因此(纳瓦利内死亡事件)指责普京。但就即将举行的俄罗斯总统选举而言,我认为此事件不会产生任何重要影响:并没有人因纳瓦利内的死亡而获益。”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前总干事科尔图诺夫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死亡前一天身体状况良好

综合塔斯社、俄新社等媒体报道,2月16日,纳瓦利内在一次散步后突然感到不适,随即倒地不起。监狱医护人员在两分钟内赶到现场对他进行抢救,距离营地最近的拉拜特南吉市医院急救人员也很快赶到现场,尽全力抢救约半小时,但未能挽回纳瓦利内的生命,初步判断死因是血栓脱落。

2022年被判处徒刑后,纳瓦利内从普通监狱转移到距离莫斯科200多公里的高等級惩教所IK-6服刑。随着他在2023年8月被处以新的19年徒刑,其服刑总时间已拉长到30.5年。12月,纳瓦利内的律师报告称他从IK-6“失踪”。官方随后披露,纳瓦利内已被转移到靠近北极圈的IK-3惩教所。

根据俄罗斯法律,不同等级的监狱实施不同的管理制度。相比普通监狱,高等级特殊监所的囚犯和外界通信、获得探视受到更多的限制,囚犯劳动获得收入用于个人生活的比例、在监狱中可使用的比例,也较普通监狱更低。但在医疗保障上,各级监狱之间没有明显的不同。

2005年,俄罗斯另一位知名反对派人物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好友、商人列别捷夫因贪污罪和洗钱罪获刑,被送往IK-3关押了8年。出狱后,列别捷夫多次就监狱生活接受媒体采访。在他的描述中,建在永久冻土之上的IK-3生活条件较为艰苦,冬季极夜漫长,夏季蚊虫肆虐,囚犯们日常从事铺路、制衣等劳动。

但列别捷夫同时指出,IK-3的管理者及医疗团队给予他和其他囚犯同样的尊重。当列别捷夫的律师前来探视、没有会见场地时,时任IK-3负责人将自己的办公室借给了他们。列别捷夫的肝病在IK-3也有好转,他说那里的医生“专业”“不关心政治”。

纳瓦利内死亡后,IK-3所处的亚马尔-涅涅茨自治区人权官员对塔斯社表示,2023年12月中旬,他们刚对IK-3进行过定期检查,没有发现不法行为。据自治区检察官办公室消息,2022年,检察官在对IK-3进行检查时,曾发现监狱存在违反监管规则及物质生活标准的问题,劳动保护、消防安全和卫生不达标,检察官已采取措施责令监狱整改。

官方消息称,纳瓦利内的健康状况一直较好。2023年初,一些西方媒体曾称纳瓦利内在监狱中面临健康问题,纳瓦利内还曾绝食以抗议监狱方未提供适当的医疗服务。对此,俄罗斯总统咨询机构民间社会发展及人权委员会成员梅尔尼科夫称自己去探视了纳瓦利内,进行了两个小时的对话,发现对方身体良好,只是早前有呼吸道感染。

在俄罗斯司法体系中,联邦公共监督委员会(PMC)及各地区的公共监督委员会,负责定期探视各地的拘留场所,以对监狱管理进行监督,保障犯人获得人道待遇。纳瓦利内死亡后,当地公共监督委员会主席贡塔尔 (Danila Gontar)表示,在事件发生前,委员会没有接到纳瓦利内本人或亲属提出的健康问题投诉。

按照纳瓦利内律师此前的投诉,在IK-6和IK-3,纳瓦利内曾27次被处以单独监禁的惩罚,在这种特殊牢房中度过了300多天,损耗了健康。不过,就在纳瓦利死亡前两天,他的律师前往IK-3探视,发现纳瓦利内“一切都好”。

死亡前一天,纳瓦利内还视频出席了关于探视权的一次法庭庭审,相关工作人员对塔斯社表示,纳瓦利内状况良好,积极为自己辩护。他时而露出自信的笑容,丝毫没有提及身体问题。

过气的“普京对手”

兼有俄罗斯和乌克兰血统的商人兼律师纳瓦利内,本世纪初开始参与政治,先是在右翼、中左翼及民族主义团体间不断转换,最终在传媒革新的时代找到了努力方向,以揭秘政府腐败的“斗士”形象走红于网络。2021年被捕前,他的视频社交平台粉丝数超过600万,俄罗斯官方媒体至今以“博主”定性其身份。

走红后,纳瓦利内逐步开始参选莫斯科市长乃至俄罗斯总统,其“反腐败”调查也指向普京、梅德韦杰夫等政府主要领导人。纳瓦利内将普京领导的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称为“骗子和小偷的政党”,俄罗斯政府则将纳瓦利内创建的反腐败基金会定性为极端组织。

纳瓦利内的“高光时刻”出现在2013年。他在莫斯科市长选举中以27%的得票率居于第二,仅次于普京的重要政治伙伴索比亚宁。西方领导人开始以“俄罗斯反对派领袖”乃至“普京的对手”称呼他。2023年,在他入狱之后,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片奖。

也有分析人士认为,2013年到2023年,是纳瓦利内在俄罗斯的政治影响力不断下降的十年,他领导的反对派集会规模不断下降。号召投票给“最有希望的反对派”的策略,让他的支持者在国家杜马选举中投给和他的政治观念并无相似之处的其他政党。

进退失据源于纳瓦利内的“先天不足”。他试图团结的俄罗斯反对派团体,包括从反战自由派到极端民粹主义者、从激进左翼到激进右翼的各个少数派别,这些人在政治立场上并无共同语言,反政府是他们唯一的共识。

“纳瓦利内没有西方人想象的那么‘自由,并且在外交政策问题上持有相当‘俄罗斯帝国主义的观点。”纳瓦利内死亡后,英国皇家联合军种研究所前所长迈克尔·克拉克指出。

2008年,纳瓦利内在俄罗斯-格鲁吉亚战争中支持俄罗斯。2014年顿巴斯战争爆发后,其民族主义观点受到俄罗斯自由派人士的批评。纳瓦利内随后转向“反战”,2022年反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但又引发了民族主义支持者的不满。列瓦达中心等独立民调机构的数据显示,近年来,纳瓦利内的全国支持率在1%左右徘徊。

2020年的“中毒事件”,是纳瓦利内生前最后一次引起国际社会广泛关注。2021年1月17日,纳瓦利内结束了在柏林的治疗,拒绝其反对派阵营和西方朋友提出的流亡建议,返回俄罗斯,抵达莫斯科机场即被拘留,自此失去自由。此前,纳瓦利内没有在监狱长期服刑的经历,但多次因欺诈罪被判处缓刑,也曾因组织抗议活动遭到短期拘留。

2022年3月,纳瓦利内被判侮辱法庭和选举欺诈,加刑9年。2023年8月,他被判犯有建立极端主义团体罪,加刑19年。塔斯社报道称,纳瓦利内的反腐败基金会旨在“开展极端主义活动,改变俄罗斯联邦宪法制度的基础,破坏公共安全和国家完整”。为实现这一目标,纳瓦利内的支持者筹集了约10万美元去“资助俄罗斯的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组织”。

死亡时,纳瓦利内身上还有未结刑事案件。2023年4月,俄罗斯圣彼得堡一家咖啡馆遭遇爆炸袭击,袭击者的目标、俄罗斯记者福明身亡,40多人受伤。俄罗斯反恐机构调查称,袭击由乌克兰军事情报部门策划,该机构从纳瓦利内身边的工作人员中招募特工,在俄罗斯境内制造爆炸和暗杀事件。该案尚在军事法庭审理阶段。

早在2021年,俄罗斯联邦对外情报局局长纳雷什金就表示,西方情报机构想将纳瓦利内塑造成“牺牲者”的行动已经“彻底失败”,随着俄罗斯公众对纳瓦利内的关注度降低,西方情报官员们正在寻找新的“俄罗斯抗议运动傀儡”。

不过,纳瓦利内仍偶尔成为话题人物。2023年11月,原勒热夫市杜马议员、女记者邓佐娃宣布将参加2024年俄罗斯联邦总统选举,其政治主张之一是释放纳瓦利内等“政治犯”。12月,中央选举委员会以参选文件造假为由,拒绝了邓佐娃的参选申请。

今年2月9日,中央选举委员会撤销了另一位候选人纳杰日丁的候选人资格,西方媒体称纳瓦利内曾在IK-3中对外“传纸条”表示在本次选举中支持纳杰日丁。同期,纳瓦利内在監狱中号召其支持者在选举日举行“中午反对普京”的抗议活动,要求支持者投给“普京之外的任何候选人”或破坏选票。

据《生意人报》等俄罗斯商业媒体消息,纳瓦利内死亡后,一些小规模的悼念活动在莫斯科等少数城市进行,参与人数从几十人到上百人不等。但整体而言,俄罗斯社会反应平静。除普京外,有资格参加3月总统选举的另外三名候选人均尚未对事件发声。

谁是下一个纳瓦利内?

纳瓦利内的死讯传出数小时后,他的夫人尤利娅出现在慕尼黑安全会议的演讲台上,在美国副总统哈里斯发言后进行了简短的演讲。身在现场的欧洲官员对媒体说,当尤利娅声称“他们(普京及俄罗斯政府)的末日很快就会到来”时,会场中的一些政要、学者落泪。听众中的美国参议员沙茨、葡萄牙外长克拉维尼奥等纷纷表示自己“深受感动”。

这不是尤利娅第一次引起世界关注。她原本扮演着一个符合俄罗斯传统观念的家庭女性角色,偶尔陪同丈夫出席示威活动,并在法庭庭审中和纳瓦利内展现“温馨的互动”。但是,2020年纳瓦利内“中毒事件”发生后,尤利娅主导了纳瓦利内前往德国接受治疗的全过程,并成为纳瓦利内和国际媒体及西方政府沟通的“经纪人”。一些评论将她视为纳瓦利内生命的拯救者,并开始谈论她是否可能成为丈夫的政治接班人。

不过,尤利娅面临的挑战是,纳瓦利内生前并非俄罗斯国内外反对派的“共识领导人”。相比普京执政初期出现的一些位高权重的反对者,纳瓦利内的政治资源及影响力都难以相提并论。他的崛起得益于互联网时代,也缘于一些更具影响力的反对派人物的消失和死亡。

2013年去世的俄罗斯寡头别列佐夫斯基,是传统反对派的代表。他曾是普京接班叶利钦最关键的支持者之一,但在普京上台后的改革触及到自身利益后,和新领导层分道扬镳。流亡英国后,别列佐夫斯基拉拢一批寡头、前政要、前官员、世界象棋冠军及知识分子,形成了一个在西方颇具影响力的“伦敦流亡者”圈子。

留在俄罗斯国内的反对派人物,则以涅姆佐夫为代表。他是叶利钦的重要助手,曾担任俄罗斯联邦副总理,领导自己的政党在普京执政初期的国家杜马选举中获得240万票。2015年,涅姆佐夫在克里姆林宫附近的一座大桥上散步时被人连开四枪打死。俄罗斯警方逮捕了5名可能参与谋杀行动的嫌犯,但迄今还没有关于幕后指使者的调查结论。

虽然或死或逃,但别列佐夫斯基和涅姆佐夫至今仍在影响绝大多数被西方看重的俄罗斯反对派人物。2022年俄军对乌克兰发动“特别军事行动”后,普京的总统国际组织事务特使丘拜斯及总统顾问尤马舍夫宣布辞职并流亡国外。丘拜斯曾是涅姆佐夫的政治盟友,而身为叶利钦女婿的尤马舍夫则和别列佐夫斯基过从甚密。

纳杰日丁也是这个圈子的代表。除尤利娅之外,纳杰日丁是纳瓦利内死后另一位被西方媒体广为提及的“可能的接班人”。他最初是涅姆佐夫党内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成员,随后因参与支持别列佐夫斯基竞选国家杜马议员而获得了最初的政治资本。目前,这位60岁的前国家杜马成员仍在就自己的总统选举资格进行申诉,并未对纳瓦利内的死亡发表特别的看法。

纳瓦利内和这些“上层反对派”并不处于同一个圈子,他的反腐败调查同样指向这些既得利益者。2020年“中毒事件”发生前,由于纳瓦利内长期在俄罗斯境内活动却未被长期监禁,伦敦流亡者们一直将他视为克里姆林宫的“选定反对派”。如今,一些纳瓦利内的支持者则认定,去年和普京长谈之后突然开始积极参选总统的纳杰日丁,才是真正的“选定反对派”。

由于反对派内部重重矛盾,无论尤利娅还是纳杰日丁,他们的政治前景都不被欧美的俄罗斯分析人士看好。伦敦大学学院俄罗斯问题专家本·诺布尔指出,俄罗斯的反对派力量“非常分散”。此外,考虑到纳杰日丁和克里姆林宫的微妙关系,“我们不应该期待纳杰日丁会继承纳瓦利内的衣钵,主要是因为当局不允许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