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冰川

作者:陈鑫 来源:《读者校园版》

  陈鑫,“90后”,自由撰稿人,尝试靠文字保鲜大脑,喜欢用文字洗涤胸襟。一

  班主任捧着一沓厚重的试卷迈入教室,撒开手,试卷砸在讲台上,像是要故意引起全班的注意。

  我坐在最后一排,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些原本匍匐在桌面上的黑压压的脑袋,都争先恐后地抬了起来。班主任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回到黑板的角落,把倒计时上的“2”擦掉,写上了“1”。

  没有任何迟疑,全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大家或是掩面扶额,或是失去力气般耷拉着脑袋。班主任回过头,还要装作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问:“怎么了?怎么了呀?”

  哀鴻遍野中我伏下了身子,感到一阵晕眩,就像有人往一个膨胀的气球里继续打气。然而高考就在24小时后开始,我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爆炸。

  在一片混乱中,我瞥见压在一堆教材和试卷底下的《暄》——我高二作为文学社社长时期出的刊物。

  翻开第一页,是我写的序:

  “2012年注定是平凡的一年。我并非有意强调那传言中日趋迫近的所谓世界末日,也并非提醒那即将到来的高考。我只是拍拍你的肩,示意大汗淋漓的你歇一歇。”

  而在2013年6月6日下午4时36分,我因为自己在一年前写下的这段话,内心收获了难能可贵的平静。二

  我的高一,应该是把“作家”当作头号梦想的时期。在学校社团的招新现场,我穿过形形色色的招募摊位,筛选着琳琅满目的社团名字,直到我把目光停在那个名字上——“蚀语文学社”。

  我问社长:“该怎么理解‘蚀语’二字?”

  社长答道:“切忌言多,言多则腐蚀话语,要用文字覆盖表达。”

  对口头表达能力过于单薄的我而言,文字成为掩饰这一缺陷的最好工具。社长的回答,深得我心。

  学姐递给我一张白纸,说:“请写下自我介绍,用一句话描述自己。”

  灵光一闪,我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我的文字像天空,或明媚,或阴霾,或落下一滴滴掷地有声的泪。”

  在那时的我看来,这样的一句自我描述简直是“炸”了。不出所料,蚀语文学社的学姐学长们,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被录取,被寄予厚望,我亦胸怀壮志,疯狂输出。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新一期的社团刊物里收录了近10篇我的文章。这恐怕是我最无所顾忌、最意气风发的时期了。

  所以,当我受邀成为下一任蚀语文学社社长时,我并没有感到意外。社长把一个灰白的、上面印着卡通图案、边角磨损出一个个小破洞的钱袋郑重其事地交到我手里,里面是社团剩余的活动资金。后来我数了数,有2358元。

  我接过这个残旧的钱袋就如同捧起了一座奖杯,恨不得在整个年级奔走相告,迎接同学的艳羡的眼神,语文老师的欣赏的目光。总之,一切都在为我的极致愉悦推波助澜。

  狂欢之后,华灯落幕,漫天烟火般的荣耀熄灭时,黑暗就会倏忽爬上肩头。三

  高二的社团招新现场,我遇到了始料未及的状况:招新进行了一个小时,几乎没有人在我们的摊位停留。

  我坐在椅子上,频繁地做深呼吸,额上是密集的汗珠。

  副社长小丁给我递来一张纸巾,嘴里嘀咕道:“今天也不是很热呀。”

  我嘴上喃喃地回应着:“热啊,热死了。”

  突然,我心生一计,吩咐其他几个社员装作普通学生的模样站到摊位前翻阅社刊。没过多久,许多高一学生果然围了过来。他们翻阅着我们摆出来的社刊和海报,然后向我伸手:“你好,我想要一张入社申请表。”

  我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才得以蒸发殆尽。

  与此同时,学校里的另外两个文学社办得风生水起,不仅招新状况可观,我还数次在同学的口中听到:××文学社很厉害,成员被学校派去外边参加比赛了;××文学社竟然在第一学期就发布了社刊,销量还不错。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眼看着第一学期尚未结束,我的社员便以各种理由不参加社团活动;主题文章的征集活动,也以寥寥几篇惨淡收场。我不禁悲从中来。

  某天晚自习结束,我飞快地跑到楼下,拦住正准备回宿舍的小丁。她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拜访惊着了,疑惑半天。

  我说:“我们得想想办法,让蚀语活过来。”

  她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回道:“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没死啊。”

  我笃定地自言自语:“得想想办法!”

  我们倚靠在宿舍门口的栏杆上,小丁从小卖部里买了两包薯片,分了我一包。

  我压根儿没心思吃这玩意儿,小丁则扒拉着怀里的薯片,嘬了嘬手指上的碎末,说:“你没看前两天QQ群发的通知吗?下周要举行一次文学交流会,学校会请几位知名作家和作家协会的领导过来。”

  小丁又嚼了几口薯片,接着说:“重点来了,这次交流会需要我校3个文学社社长上台分享,也就是说,社长大人,你要上场!”

  我瞪大了眼睛回味着这则信息,仿佛明白了什么。

  “没错,这就是你展现自己、展现社团、凝聚社员的最好时机,你就把我们社团往死里夸,让台下的老师和领导赏识我们。我会召集所有社员给你加油,保证你威风八面。”

  那一晚,小丁拿着我的那份薯片回宿舍后,我依然伫立在栏杆旁,看着一旁黑漆漆的篮球场发了很久的呆。

  恍惚间,我看见黑夜被点亮,球场上出现了驰骋的少年,额上的刘海被汗水浸湿,后背的衣服显现出身体的线条。不可否认,高中时穿着校服衬衫打篮球的男生,几乎是校园里最帅气的存在了。

  球场上那个飞奔的白衣少年,我定睛一看,咦,那不正是我自己吗?

  四

  我就这样陷入了对前景美好的幻想中,周末一到,我就赶回家里,拒绝周末邀约,拒绝电脑游戏,拒绝多于10分钟的食物投喂,一头扎进了PPT当中。我搜索了最好看的模板,把社团介绍润色了一遍又一遍,把心得体会修改得一次比一次深刻,企图做出一份足以惊艳全场的Presentation(展示)。

  交流会如期而至,台下坐满了来听讲座的学生,第一排坐着校领导、老师以及几个著名的作家。交流会过半,终于轮到3个文学社的社长上台演讲,我被安排在最后一个。

  排在我前面的两位社长发挥一般,大家只是礼貌性地鼓掌,没有过多的波澜。坐在我一旁的主持人拍了拍我的肩,说:“到你了,压轴出场哦。”

  我回以自信的微笑,并且想告诉她:“‘压轴’是倒数第二个上场的意思。”但是我没有这么做,而是昂首阔步走上台,在讲台上整理了一下衣领,观众席后方“哗”的一声,一群人齐刷刷地站起来高呼:“蚀语!蚀语!”那是小丁和所有社员。现场气氛一下子被点燃,第一排的领导和大咖纷纷回头张望,然后笑着回过头来看我。

  我调整好麦克风的高度,点开了PPT,丰沛的灵感快要从屏幕里溢出。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跳动的音节,像歌谣一样被传唱,直到老师们的眼里开出了赞赏的花蕊,直到作家们点了点高傲的头颅。

  ……

  “到你了,压轴出场哦。”

  我被一旁的主持人拍了拍肩膀,吓得一激灵,从幻想中回过神来。

  我站起身,试图挺直身板迈出自信的步伐,却发现双腿在微微颤抖。我跺了几下脚,硬着头皮走上了台。在讲台上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抬起头,环视台下,终于在角落里看见小丁带着零星几个社员朝我挥了挥手。

  我调整好麦克风的高度,点开了PPT,偷瞄了一眼第一排的领导和大咖,不由得心里一紧,事先准备好的开场白瞬间不知去向。愣了半晌,我才支支吾吾地挤出了一句:“大家好,我们是蚀语文学社……”

  我终于回想起自己写《暄》的序言第一句话时的心境:

  “2012年注定是平凡的一年。”

  脑海里关于那次演讲的记忆基本上是空白的,仅剩开场的“大家好”,和结束的“谢谢大家”。兴许是大脑的过滤机制不允许我存档体积过大的窘迫。我没有在交流会上超常发挥,赢得满堂彩,也没有得到所有社员的起身致敬,有的只是走流程般的淡漠的15分钟。

  我记得交流会结束后,小丁带着几个社员过来找我,他们鼓励我说:“社长,你讲得不错,我们去聚餐吧。”

  走出教室时,我看见立在一旁的“蚀语”旗帜,忽然想起了它的含义:切忌言多,言多则腐蚀话语,要用文字覆盖表达。这时我才重新意识到,我依然是那个口头表达能力弱、选择了用写代替说的人。

  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一件漫长且煎熬的事情,失去气力般,我循规蹈矩地在第二个学期把社刊印了出来,也在学校里摆摊售卖。我询问了几個我感觉适合接班的社员,却被三番五次地拒绝。最终交接的时候,我把那个灰白的、上面印着卡通图案、边角磨出一个个小破洞的钱袋交到了下一任社长的手里,里面只有358元。

  但我还是给这一年的蚀语社刊起了一个很温暖的名字——“暄”。

  社刊的封面是一望无际的冰川,以及一条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公路,公路上有一个三角形的指示牌,写着:“Impassable”(无路可行)。但是冰川的上空,却有着热烈奔放的火烧云,暖黄的色泽,赋予了这本底色蓝白的书太阳一般的温度。

  我合上了《暄》,看着它的封面,越看越喜欢。五

  抬头又看了一眼黑板上的“1”,以及前排同学黑压压的后脑勺……时针转过了一圈,好像再难的事,终究还是会坚持到结束。

  我抚摸着《暄》的封面,庆幸自己至少在中学时代,留下过一些温暖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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