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少女,今年依然24岁

作者:林一芙 来源:《读者校园版》

  曾经有段时间,我和我妈的关系很差。

  那是刚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开始陆陆续续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极爱读海子的诗歌,似懂非懂地把“海水点亮我,垂死的头颅”挂在嘴边。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当时大概就是那样一种状态,假装离经叛道,可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子。

  我妈批评我在书桌前“磨洋工”,我就偏要反驳一句“你只知道说我,自己当年为什么不用功一点读书”,总之不反驳心里就不痛快。

  青春期撞上更年期的飞扬跋扈和互不相让,在我们家愈演愈烈。

  那时我妈40岁刚出头,突然变得很怕老,每天对着镜子担心自己的眼角纹和皮肤的松弛。

  年岁还小的我并不能理解女人意识到自己老了是一瞬间的事,只觉得她越来越啰唆,还突然开始喜欢怀旧。她开始回忆当年《排球女将》火遍全国的盛况,更免不了要说她年轻时最爱看的“琼瑶剧”。

  我妈年轻那会儿,台湾的偶像剧在大陆风靡一时,尤以琼瑶作为编剧的“三朵花”“六个梦”系列最为火爆,被观众称为“琼瑶剧”。电视剧的主题曲《梅花三弄》是当时最火的歌,连三岁小孩都能够清楚地背出其中的念白“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可是到了我懂事的年纪,琼瑶剧已是老旧的回忆。那时的“日韩流”正异军突起,时尚杂志上全是日本的模特,留着栗色的鬈发,穿着性感的吊带裙。

  我背着我妈偷偷地买了电卷棒,自己在家卷头发。一次,因为技术不精,烫到了后颈,留下一块黑疤。当时疼得不行,只能拜托我妈去买药,被我妈大骂了一顿:“漂亮的人就算披头散发都好看,你看那些瓊瑶剧里的女主角,清清爽爽地穿白色连衣裙多好!”

  我们的母女关系开始陷入一种死循环——我觉得我妈所谓的流行早已过时,而我妈认为我现在关注的东西都是糟粕。

  当时我们班转来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

  班上人数太多,在原本四列课桌的基础上,又在中间加了一列小桌子。班主任为了保护学生的视力,每两个星期会按从左到右的顺序换一次位置。坐在中间一列的同学因为不好安排就不进行调换。那个男生就坐在最中间的一列,和我同一排。因为这样的安排,我每隔两个月就能在那个男生旁边坐两个星期。

  别人看不出来,但我自己心里在数着日子,就盼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好不容易等到了,可是两个星期实在过得太快了,一眨眼又到了要换位置的时间。

  虽然我自认是一个要“关注人类命运”的人,不能在这样的小事上斤斤计较。可是心里又喜欢得不得了,每天回家嘴里就像长了个漏勺似的,不经意间说出一些关于他的信息。

  比如说,物理课我们两个被分到同一组了,或是化学课时我们一起做化学实验了。

  我还假称自己上课没来得及做笔记,借来了他的英语笔记,特意拿给我妈看,夸他的字好看。

  我卷头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偷偷地在校服里面穿花边衫,这些都被我妈看在眼里。有一天,她假装不经意地问我:“你天天说的那个男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啊?”

  我吓得赶紧矢口否认:“我哪里有天天把男孩子挂在嘴上。”

  但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借口,我以“我妈想知道你长什么样”为由,约了那个男生去拍大头贴。两个人在遮光的大棚里鼓捣了半天,终于拍出了一小袋照片。

  我兴高采烈地拿去给我妈看。她当时正在看CCTV怀旧台,指着电视屏幕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陪我一起看过?那时候你还说‘这个姐姐有小熊,我也要小熊’,还问我东北是什么样子的,闹着让我带你去看下雪。”

  电视上正播的是《望夫崖》,一部1991年的“琼瑶剧”。我看了几眼,确实挺熟悉的,女孩子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传统的秀禾服,男生穿长衫马褂。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陪她一起看。一方面是想找一找童年的回忆,另一方面大概是迫不及待地等她结束,来看我新拍的大头贴。

  小时候看《望夫崖》,印象最深的就是开篇时,刮着大风的山崖上站着穿一袭红嫁衣的女主角。于是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直到这次我才真正看懂了情节。

  那段时间,我和我妈的对话奇迹般多了起来。

  她边看边说起高中时喜欢看琼瑶的书,常常在语文课上偷偷地放在膝盖上看;她说高中时想嫁给海军,喜欢高仓健那样高大威猛的男子;她说她上学时邓丽君的歌是被禁的,可是几个女孩子还是忍不住跑去邻居家偷听。

  “我当时就想,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听的歌啊!”她陶醉地告诉我。

  这一刻,我和1991年的少女彼此遥望,甚至忘记了她是我妈。

  她还破天荒地谈起和我爸的相识。我妈是个城里姑娘,初识我爸时,我爸刚刚从老家考到城里读书。

  那时候,农村的各方面都比不上城里。虽然外婆外公不是迂腐的人,但我妈还是同家里拉锯了一阵才得以顺利地同我爸结婚。

  婚礼接亲的那天正好遇上下雨。老人说结婚时下雨兆头不好,来看婚礼的乡亲围在旁边议论:“怎么可能会好?一个城里姑娘是多没有出息才会嫁到我们这儿来!”

  村里没有铺路,她一个人走在泥泞的路上,听着沿途的风言风语,抱着在城里租的西式婚纱的大裙摆,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长久以来,我都习惯于母亲生来就是母亲。

  我和很多年轻人一样,不加了解就随大流地贬损着不属于我们这个年代的东西。

  我将我妈年轻时喜欢的东西全部归为迂腐、老旧。我以为她不懂爱,我以为她没有过青春,却没想过曾经的她甚至比今天的我还要勇敢。

  我发现了一件我从未发现的事:原来我妈是可以了解我的。我开始同她分享一些私密的少女心思,包括那个坐在中间一列的男孩子。

  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听到我妈央求老师把我换到中间那列,说是发现我总在斜着眼睛看黑板。我羞得斜眼看她,她却一扭脸,给了我一个狡黠的坏笑。

  从那时候起,我妈开始变得格外可爱。她在楼下看到那个男孩子,还会特意上楼叮嘱我:“别让人家等得太久!”

  我时常打退堂鼓,她知道后就给我打气:“交个朋友也好啊,你要是畏畏缩缩,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用光影留住的到底是什么呢?或许,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们跨越时间和地域,去了解自己生存维度以外的人与事。

  我开始感觉到,我妈的过去就在我的身体里滋长,只是以一种不一样的方式和状态。1991年坐在电视机面前幻想着未来的可爱少女,变成了如今的我。

  我和那个男孩最终也不过是止于友情。后来在同学聚会上,我们谈起这一段,都觉得那时候单纯得可爱。

  可有个道理却是历久弥新的:所思在远道,身未动心已远,不如即刻起身,自己备好辔头鞍鞯,长鞭一挥,管它北上南下,谁还挡得住你去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