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明亮的你

作者:三三 来源:《读者校园版》

  三三,1991年出生,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青年作家、律师,作品发表于《ONE·一个》《萌芽》《上海文學》《花城》等,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

  1

  “有些人的眼睛像橘子一样冷漠无情,有些人的眼睛像一口可以吞没你的深井。”

  那个时代,我站在信息链的最底部,还没读到过爱默生的这句诗,不知道眼睛是如此绝妙而神秘的东西。我所知道的,只是夹杂在课间的眼保健操令人厌烦,每天上午和下午各做一次,犹如定期吃药。广播里那个尖锐的声音响起:“眼保健操,开始——”那音质极像20世纪70年代的宣传广播,带着刻意的鼓舞与热情,当时叛逆的我对此尤其感到厌烦。

  关于眼保健操,学校里有很严格的监督制度。以一星期为期限,每个班级轮流执勤,轮到的班级需要选出大约二十几个人,在眼保健操开始前,必须分别站在每个班级门口,手里拿着小本子,每抓到一个不做眼保健操的人,就要给这个班级扣0.2分(满分10分)。这些分数都会清楚地记录下来,到学期末评选优秀集体时,作为重要的参考依据。

  我从来不愿意做眼保健操,甚至连装模作样摆个姿势也不愿意,如此算下来,因为我的缘故,我们班一周至少要扣掉2分。班主任找我谈过这个问题,令她气恼的并不是我不做眼保健操这件事,而是我桀骜不驯的态度——“凭什么你就不做,凭什么你就要和别人不一样?”学校是个制度森严的地方,遵守规则是每个学生的义务,否则就应当受到某种批评。我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这种强制性的一视同仁其实是学校对弱者保护的体现。不过,即便老师找我谈话之后,我也没有改掉不做眼保健操的坏习惯。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青春期那没来由的固执,偏要那样做。所幸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事,班主任也不是特别在意班级的分数,在讲了几次后,见我屡教不改,她便不再管我,于是不做眼保健操成了我被默认的特权。

  一套眼保健操5分钟,我每天比其他同学多出10分钟的时间。我坐在第一排,偶尔难免与执勤人员四目相对,我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有时我会写家庭作业,在短短5分钟内做上一道几何大题;有时我困得不可开交,便趴在桌子上小憩片刻;有的时候,我只是怔怔地坐着,脑子像一个尚未入驻店铺的空旷商场,什么都不用想。

  也有的时候,我会利用这短暂的时刻看一会儿书。我高中的时候看书非常“凶猛”,尤其是前两年,平均两三天能看完一本书,种类也比较广泛。除了小说之外,还有艺术类和军事历史类的丛书。记得我看过最长的一本书是讲“二战”的,从马其诺防线的崩溃到日本签署无条件投降书,一气呵成,我沉湎其中如一场做不尽的白日梦。上课的时候,为了避免惹麻烦,我只能把书塞在桌兜里看,久而久之,脖子便感到酸疼,而眼保健操时我则可以光明正大地翻书。

  美妙的并非是我比别人拥有更宽裕的时间,也不是我真的利用这每天10分钟的时间做了什么大事,而是那种享受自由的感觉。现在我才明白,拒绝做眼保健操,是一种在安全机制下运转着的有限叛逆,它既不需要我承担太严重的后果,又能满足青春期女孩的叛逆以及对不从众的追求,这很有意思。

  2

  学习节奏突变是在高二下学期,那段时间恰逢文理科分班,令我焦头烂额的一个问题是,高考加试要选择文科还是理科。两种选择各有利弊,我的数学很好,假如选择内容更简单的文科,相对来说会失去一些数学上的优势;但我的物理、化学又很差,如果选择理科,加试科目需要加倍努力才行。

  那是夹杂在第二、三节课缝隙间的眼保健操时间,第三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很早就进了教室。当时周围的人都在做眼保健操,无所事事的我就随口问了问语文老师关于选科的事。广播里的音乐声很吵,语文老师蹲在我的课桌前。我喋喋不休地陈述了一堆,尽可能把一切利弊陈述清楚,但语文老师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喜欢哪一科?”

  我喜欢物理,这是我比较明确的事。历史更侧重于信息的收集与记忆,固然可能让我获悉许多知识,但物理研究的是方法,能弄明白事物之间本质性的关联。尽管当时我的理解比较肤浅,可我的兴趣倾向其实很明确,只是选择物理的风险更大。我告诉语文老师:“我喜欢物理,但是我的物理学得不好,现在开始努力学,好像也已经来不及了。”

  那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一位老师,她讲课很灵巧,会在课程中融入自己的生命体验,我常从她的课程中感受到某种包容一切的魅力,这对我日后的写作基调也有很大影响。在那个积雨云尚未退散的下午,天空聚合起一副昏昧的表情,气温还没缓和过来,微微透着冷。年久失修的广播嗡嗡作响,播放着眼保健操的背景音乐,躲在广播深处的女人念念有词。好多年来,她每天定时给我们念眼保健操的节拍,从来没有缺席,亦不曾改变,她像是在时光中凝结的一块化石。在那个场景下,语文老师告诉我:“如果一个人真的想做一件事,那么永远都不会迟。”

  音乐结束,当所有的人重新睁开眼睛时,我已经决定,我要选择理科。后来,我也时常想起语文老师的这句话,我隐约感到其中有太多的意味,需要我在漫长的岁月中反复体会。归根结底,那是对于人生中局限的真正的叛逆,是一种雄心勃勃的生命力量。

  在其他人做眼保健操时,我常做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偷看我喜欢的男孩。他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转头就可以看见。青春像一层模糊的滤镜,使那些情感变得朦朦胧胧,流溢着暧昧不清的美感。眼保健操时间是个很安全的时机,我很幸运地把握住了,在他闭着眼睛,在大家一无所知的时候,偷偷地看他一眼。他总是那样认真,每一节眼保健操都全力以赴地做,并且会等到音乐彻底结束才睁眼。除了眼保健操之外,他做其他的事也很认真,这也许是我当初喜欢他的重要原因之一。他那种认真的态度令我感到迷惑,我也是多年后才意识到,这股认真大概多少意味着承担责任的勇气与信义,而这是我真正痴迷的地方。至于眼保健操期间的那一次次偷看,如同一个个点,勾勒出那种单向感情的心路历程。

  3

  毕业以后,我一个人去了那个男孩的老家。我爬了当地的一座名山,山上有香烟缭绕的庙宇,烧香拜佛的人们不断地在庙门内外穿行。回到市区之后,我又走访了各种细碎的小路。我一边走,一边猜测着他偶尔回到这座城市,像一个陌生人一般行走在这样葱郁的行道树下时,会想些什么。

  入夜之后,电车把我带到那座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小城还未兴起浓烈的商业氛围,渲染夜色仍在使用层层叠叠的霓虹灯,彩色灯光此起彼伏,像半空中有一个孤独的巨人在不停地眨眼。我坐在一个商场门前的台阶上,面前摆着一个鲜红的消防栓,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没什么人注意到我。我想起所有过往的时光,想起他交作业、打篮球、做眼保健操的样子,蓦地被一种悲怆俘获。那时候,由于他在外地念大学,我们已中断了联系,可真正意识到那种失去,却是在那个影影绰绰的夜里。

  我回想起过去偷看他的那段时光,明白了他所打动我的另一个地方,是他的认真中所透露出的那种虔诚,仿佛他深信不疑,假如我们认真做眼保健操,一定会对眼睛有益,他便是如此执着地投身于眼保健操事业之中。

  唯有在那一瞬间,我为自己没有认真做眼保健操而后悔。我开始设想,如果当初我也认真做眼保健操,我的眼睛会不会变好,在一片迷离的黑夜之中,我是不是能看见一个越来越明亮的世界呢?然而,后悔也是稍纵即逝的,无论如何,我已绕出了自己心中的环形山脉。那些过往的时光,是我在人生中偶尔回头时会看见的闪闪发光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