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码头

作者:黄书祺 来源:读者校园版

  编者按:本文作者黄书祺是我刊校园通讯员,2015年作为仅有的两名中国籍学生之一,被成立于1884年的英国圣斯威辛学校录取。她文采飞扬,勤于练笔,在国内读书时就先后获得过许多荣誉。近期,我们特约黄书祺同学为我们记录她的“行走英格兰”之旅,相信大家一定会从她的笔下领略到多姿多彩的英伦生活。

  学校每天早晨都有集会。每次期末的晨会,最后一个环节是告别即将离开学校的老师们。

  告别是我从小最怕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很悲观的感觉,似乎说了“再见”便会永远擦肩而过了。在去年圣诞节前的告别晨会上,几个满头白发的老师微笑着走上台,跟我们挥挥手,像每次课堂结束时那样。其中有几位老师并未成家,在这所小学校安静地教书几十年,挥别了我们,也就挥别了一生的挚爱。她们伴随着《音乐之声》里的喜感插曲,跳着舞,眼角有泪。

  今年离开的是我的美术老师。

  美术老师Ms Packer有一头具有艺术家气质的银发,是短发,不及肩,配上她“细若游丝”的眼神,第一面的确会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妈妈断定,这位老师是比较“严”的。

  老妈看人一向准如巫婆,我听了妈妈的话,便被吓去了一半魂魄。“中国孩子的美术没有英国孩子好。”我宁愿碰上一位上课不许学生眨眼睛的数学老师,也不愿朝夕相伴一个有斜视习惯的艺术家。

  可“预言家”这次彻头彻尾地输了。

  Ms Packer全校闻名,因为她那轻如软棉的声音,和永远轻轻上扬的嘴角。记得第一次的美术作业是给今年的创作主题“secret”做一张大纲,英国孩子训练有素地“唰唰”两下便完成了。我那只初中几年基本没碰过画笔的手,被Ms Packer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着,一笔一画,在玻璃板上刻出了一个“secret”。

  她对我微笑着,额头冒汗,我则后背淋漓。

  英国的学校,没有副科的概念,美术、音乐、戏剧,一旦选修了,便和英语、拉丁语、自然科学一样重要。其实很多英国孩子会花工夫于前者,因为美术拿“A星”的难度,甚至略高于其他科目。我推开美术楼的玻璃门,眼帘便被漫天的画作铺满,那些天马行空、才华横溢的作品,把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女孩震撼得“支离破碎”。一个金色狮脸面具挂在半隔的白墙上,Ms Packer从白墙后面走出,浅浅地笑了:“你是第一个到的哦。你是最棒的学生。”

  Ms Packer总是表扬我。所有英国老师,一开口都是天花乱坠的鼓励。在英国待久了,我倒希望有人骂我几句,让我好找个借口哭个痛快,可就是没有人愿意接下这个活儿。

  至于天生不具备骂人能力的Ms Packer,某一天得知有个英国女孩第三次丢掉了Sketch book,她微微把眉毛一耸,伤感地安慰道:“亲爱的,你一定会找到的,别急。”

  我一直在想,和Ms Packer告别,怎样才最合适呢?

  告别是我从小最怕的事情。

  第一个学期教我们的地理老师,在上第一堂课的时候,便告诉我们三个月后她就要移居法国。女孩们当场表示小心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央求这位超级面善的女老师留下来,至少留两年。彼时,我这个叫Suzie的中国女孩初来乍到,懵懵懂懂,的确,没有更多的精力用来伤感地说“再见”了。这位老师,我毕竟不认得。

  老师叫Mrs Gill,是两个正在上幼儿园的孩子的母亲,任教已有十余年,虽尚年轻,眼角却泛起了鱼尾纹,可能是因为笑得多。学姐偷偷告诉我,她绝对不算全校地理教得最好的老师,却可以算是最温柔的老师,有空或者有麻烦了,你就缠着她。

  第一节地理课下课,我拉住Mrs Gill,告诉她,自己其实一个词儿都没听懂。老师轻轻搂住我:“亲爱的,我们不急,慢慢来,好吗?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知道已经有很多人跟你讲不要急。但如果我给你一个承诺,你在三个月后,我离开的时候,一定,一定会没有任何问题,你愿意相信我吗?”

  Mrs Gill从来守信,这次也是。

  她离开的时候,是圣诞树被灯火点亮的12月,冬阳很暖。Head of School宣布即将离开的老师的名单时,Mrs Gill是最后一个上台的,一个十一年级的女孩送上一大束花和一盒礼物,老师接的时候,也顺便把女孩紧紧地搂进了怀里。我坐在二楼,身子不住地前探,偷笑着看到Mrs Gill一脸紧张地讲告别词:她的讲稿在吃早饭的时候不小心掉在餐盆里了,现在只能脱稿。哈哈,那时她的英语,确实似乎还没我好。

  Mrs Gill留给我的告别,只是一句惊叹:“Suzie,今天那个上台领奖的,是你吗?”还有草坪远处一个大大的飞吻。

  然而Ms Packer上台作告别演讲的时候,还是非常幸运的。她没有把稿子落在餐盘里。

  “亲爱的孩子们……”

  可是,她一张嘴,便泪眼蒙眬。

  “或许有一天,等你们到了我现在的年纪,人生的大部分都成了反射我们曾经的点滴,那些回忆,那些青葱岁月,那些懵懂。当我开始回忆起教学生涯最初的那个自己,开始思考:为什么我选择了这样的人生?其实你们,就是我全部的答案。”

  给Ms Packer送花和礼物的是一个L6学美术的学生,还有我们的宿舍长——Ms Packer也是我们宿舍每周二的督管员。Ms Packer抱着她们,久久不肯松手,仿佛抱着自己的孩子。

  我六七岁的时候曾经读过一个童话,大概讲的是一个小女孩,喜欢大海,喜欢海边一个红木的码头。有一年春天,她得和爸爸妈妈搬到草原上去住。离开的前一个黄昏,女孩走到海边,想和大海道别,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夕阳西下,余晖的红光下,只有女孩和大海。红木的码头沉默着。

  去年春天,我离开曾经的学校和小伙伴,我没有告别——告别是我从小最怕的事。我只能安慰自己,其实我并没有远离,一觉醒来,身边叽叽喳喳烦个不停的,还会是那些熟悉的身影。

  来到圣斯威辛,如此隆重的晨会,是否让告别无法再避免?可是最后一堂美术课,闺密特意为Ms Packer做了一个甜美的起司蛋糕,同学们都放下画笔嘻嘻哈哈地聚过来,为了都能咬上几口。闺密早已开始思念,却在真的见到Ms Packer的时候,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报以一缕微笑。我以为Ms Packer一定会再对我们说些什么,可她也只是笑着,沉默直至下课铃响。

  可能告别是每一个人都害怕的事。Ms Packer,Mrs Gill,闺密,我曾经那些可爱的同学们,我自己。

  我们都有一个沉默的码头。

  第二天,问她:“Ms Packer,退休以后,您要去哪里?”

  她轻轻地抱了我:“园艺,艺术。哪儿都是我的花园。”

  过了半晌,她又说道:“我会回来看你们,等着我。”

  人到晚年,大概也就看淡“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了。离别都是小事,又哪里在乎“只影向谁去”,夜深,便是月圆。

  沉默的码头,请让我无声地道声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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