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的手套

作者:猫伯爵 来源:读者校园版

  我小时候每次看外国的影视剧时,总是特别憧憬那些外国孩子的房间——至少他们都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光这件事就足够年幼的我羡慕了。10岁以前,我和父母、爷爷、奶奶、堂姐以及保姆等好多人,一起住在石库门的一套大房子里,虽然套房里的房间很多,但我们一家三口所住的那间窗户朝北的小屋却小而拥挤。

  上初中后我们搬了一次家,新家有两间大房,父母将其中一间隔为两间,里面那间当作我的房间,外面那间当作饭厅。但为了让饭厅也能采光充足,这两个房间中间并没有砌墙,而是安装了一道毛玻璃门,我爹对这个在功能和结构上都很实用的设计很满意,但我对这扇毛玻璃门深恶痛绝,觉得这样一来,我的房间根本不能算是个房间——半透明且没有锁,白天门不能拉上,晚上父母也可随意进出。后来我提出“平时把玻璃门拉上,若要进屋便先敲门”的建议也被驳回,大人的理由是:“你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呢?”

  现实生活的种种打击,更加剧了我对外国孩子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的疯狂嫉妒。而且他们还可以随意布置自己的房间,尽情地在墙上贴海报、钉钉子,在房间的柜子和抽屉里,在桌子上、床底下都塞满了玩具、书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烂或者宝贝;他们可以穿着鞋跳到床上去蹦跶,可以在朋友来家里玩的时候锁上门;有些人家的孩子甚至还有自己的储藏室、树屋……所以,影视剧里只要一有拍小孩房间的镜头,我就会立马冲到电视机前,以鼻子贴着屏幕的距离,贪婪地把人家房间里的细节看个够。

  其中最让我魂牵梦萦的,是一种叫“熔岩灯”的东西。

  我当时坚信每个美国青少年的房间里都有一盏在我想象中象征着自由之光的熔岩灯。透明的火箭型灯罩里,红色的球状液体上上下下地漂浮,灯光从灯的底部打上来,照耀着那变幻莫测的形状和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光影。

  “掌握了篮板球就可以掌握整场比赛。”赤木岗宪对樱木花道这么说。

  “掌握了篮板球就可以掌握整个世界?!”樱木花道听到的版本在我这里马上就走样了。

  “拥有了熔岩灯就等于拥有了整个宇宙!”对于我而言,这样的念头包含着无限能量。

  因此,熔岩灯一度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

  10年后,当我在英国的某个商场里看到熔岩灯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它买了下来。可入手之后嫌其无用又占地方,最终我将其转手送去二手商店,也不过短短两年,我很难想象自己当初为何会对它那样痴狂。对熔岩灯的热情瞬间冷却,大概是因为我明白了自己童年时所憧憬的,不过是熔岩灯所在的那一个个房间,以及那些房间的主人所拥有的无拘无束的少年时光。说白了,我出国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离开家,到一个没有人能给我的生活套枷锁和限制我的地方去,到一个能有一间可以让我随意上锁的房间的地方去。等想象的光芒隐去,熔岩灯也不过是一盏甚至都没有照明功能的灯罢了。

  另外一个深刻的记忆,是我上初中时看过一部叫《穿越时空的孩子》的外国儿童剧,其中的主角是一个小男孩,他无意中在商场里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又穿越了回来,还从那个世界拿回来一个水晶球。当然,这些并不怎么吸引我,重点是当我看到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装满了小杂物的盒子,把水晶球小心地放进去的那一刻,我的灵魂几乎要从瞳孔里喷射出来——他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藏宝箱!

  于是,当天我立马搜寻了家里的各个角落,先是找到一个和那个男孩的盒子大小差不多的废纸盒,然后从旧报纸里找出绘有抽象图案的彩页把纸盒糊上,再把这个盒子弄成有点旧的样子,虽然跟电视里的那个盒子的质感相去甚远,但当我把它捧在手里时我竟然热泪盈眶。然而接下来的那一秒,我便彷徨了。我发现我没有什么东西可放,也不知道该放些什么东西进去。小男孩的盒子里有树叶、玻璃弹珠、马赛克碎片等,想必都是他平时四处搜集来的东西。而我却空虚地发现,我没有收藏什么小宝贝、小物件,我的抽屉里放着的东西几乎都是文具。一瞬间我悲哀地感受到了自己生活的贫瘠、人生的单调、自我的匮乏,虽然在当时那个年纪我是形容不出这种感受的,但那份悲伤我铭记在心。后来的几天我也试图往盒子里放些东西,但感觉一切索然无味,原因是那些东西并不是因为我真正喜欢才收藏起来的。

  多年以后当我再回忆起当年的情景时,我才明白,那时震撼我的并不是小男孩的盒子或者盒子里面的东西,而是“在这个世界上他拥有并有权任意处置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这种幸福感。

  我因为羡慕别人拥有那么多自己没有的东西而为自己感到悲哀,更为自己即使得到了类似的东西也开心不起来而感到悲哀,在我心里似乎就从来就没有一个可以放置这些珍贵东西的地方。一直以来我都虚幻地期待着终有一天,自己可以好好享受努力得来的属于自己的东西,等有一天终于得到了,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如何享受这份快乐。打个随意的比方就是:一条蛇处心积虑地买了一双手套,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手可以戴。

  我在浏览网页时一看到自己喜欢的图片就会毫不犹豫地收藏,却几乎不再去翻看,至于自己收藏了些什么我甚至已不记得。现在家里的书桌前也有一堵白墙,如今虽然再也没有人告诉我不可以在墙上乱贴东西了,但这面墙始终空着。我的电脑硬盘里存储着的几十年来从各处搜集来的图片,早已超过上百GB,而我好像也是一副随时准备着把它们挑选一下,打印出来贴到墙上的样子。

  但它们始终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静静地躺在我的文件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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