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的一切,最后都会变成一座碑

作者:吴惠子 来源:读者校园版

  1

  路过公主坟,我没看见过坟。

  但是长坂坡真的有一道坡,20多年前我就是在那里投的胎。

  有一年我回去,发现他们居然把长坂坡的塑像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极丑的街心花坛,非常丑。这让我一直耿耿于怀。

  从小我妈就跟我说,塑像是骑马的赵子龙,他怀里的小孩是刘备的儿子阿斗,当年赵子龙跟着老大逃跑又掉头,单骑救主,突出重围,是个英雄。虽然我妈做饭好吃,却不懂三国,以前的女人都这样,热衷于给丈夫和孩子织毛衣,不问战事。

  书上都说阿斗的妈妈甘梅长得好看,肌肤如玉,我没见过,不过男人不论当不当老大,都喜欢“皮薄馅儿厚”的漂亮姑娘,这个我信。书上还说,刘备刚开始娶一个死一个,后来很迷信,结婚的时候决定纳甘梅为妾,不敢给她转正,怕她又死。甘梅有一回做梦,梦里吞了一颗北斗星,结果后来就怀孕了,就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阿斗。做梦吞星星这件事,听起来好文艺。

  但你说甘梅倒不倒霉,曹操追来了,她老公急忙扔下她和儿子,带着兵跑了。

  还有那个糜贞,也是刘备的老婆,为了让赵子龙救下阿斗,怕他的战马不够那么多人坐,为了腾地方,自己投井死了。糜贞在过去绝对是“富二代”,家底殷实,非常有钱,但是我估计她没有甘梅长得好看。但是她也爱刘备,所以爱屋及乌,可以舍命救情敌的儿子,真伟大。

  最后赵子龙好不容易杀回去救了甘梅和阿斗,不料老大接过劫后余生的儿子,不仅没有喜极而泣,反倒一把摔在地上,对下属振振有词,大概是说小小犬子不足挂齿,差点害死他一员猛将。这个看起来也挺无语的,如果我是甘梅,就跟刘备拼命——敢摔我儿子,定睚眦必报摔他的汗血宝马。但我猜其实刘备为人父亲,肯定也是爱子心切,但是碍于江山社稷和君王面子薄,喜怒也不敢形于色。

  长大后我懂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中必有一枯,是心地纯良、童叟无欺的自己。

  2

  我家住在长坂坡附近的熊家山山顶,我奶奶活着的时候住在太子桥边。我们县城里的人,去远郊的玉阳镇,必经一座破败的张飞亭,亭下立碑,刻着“张翼德横矛处”,小商贩把擦汗的毛巾搭在碑上,借着阴凉卖甘蔗和茶鸡蛋,石碑周围都是踏烂的紫色甘蔗皮。每逢触及此景,必定心疼张飞,我觉得自己的多愁善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这座小县城曾经到处都是三国古迹,英雄战马的铁蹄踏出的珍珠泉,至今还在清朗远播的梵音中冒着白白的雾气。只不过山上的兔子和野鸡都在大雪纷飞的时候,让当地的地痞流氓烧杀掳掠,变成了特色火锅食材。

  寺里的和尚就知道念经,也不知道出来管一管。

  我总是像这样瞎操心,所以刚上小学的时候成绩不好,不好好写作业,10个拼音8个不会。我妈教完我,还不会,她就生气,罚我在厕所跪搓衣板,跪着写作业,还一边气哼哼地说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我问我妈是什么意思,她心情好的时候就解释说“恨铁不成钢”,心情不好时就解释说“烂泥巴扶不上墙”。

  年纪小,听不懂。觉得汉语拼音就是恶魔的爪子,在它把我的膝盖刨烂之前,我的语文成绩迅速蹿到班里前列。8岁的时候,我妈带我去了一趟桂林,回来后我文思泉涌,写了一篇游记叫《桂林山水甲天下》,在课堂上被老师诵读,同学们都投来嫉妒的目光。我自此立誓,长大后要变成一代文豪。

  但是后来发现文豪的下场似乎都不怎么好,先说外国的:据说荷马是瞎的;但丁家族没落,从小他妈就没了,最后自己还客死他乡;莎士比亚家里有钱,但是没毕业他爸就破产了,还要去肉店打工。再说中国的:曹雪芹的小儿子去世,他自己一病不起,到最后都没钱治病;李白等一干诗人都是酗酒狂人,古今皆知;屈原投江,一心求死,所以抱着大石头,生怕自己跳下去后又浮出汨罗江;司马迁的故事,大家也都在书里看到过。

  啧啧啧。

  不忍卒读,想想就疼。

  长大后我懂了,做人还是不能想太多,没用。

  3

  南方的冬天没暖气,冷起来要人命。但我家有暖气。

  因为我家在卷烟厂家属区,有自己的锅炉房,冬天大炉子烧得滚烫,家里的暖气片也滚烫。从小我妈就偷偷放暖气片里的热水让我烫脚,厂里的人都这么干。锅炉房的师傅一急,经常往水箱里倒煤渣,后来水变成黑色,混着一股二氧化硫刺鼻的味道,我妈就让我先泡,泡完用干净的热水再冲一遍,太机智。

  我现在怀疑,小时候总生病可能是因为洗脚洗多了,中了锅炉房师傅下的“毒”。

  那时候隔三岔五就发高烧,加上爸妈离婚,家里没男人,都是我妈背着我去医院。我家在熊家山山顶,医院正好在长坂坡坡顶,从烟厂的后门走小路,穿过几个鱼塘就能到医院的后门。

  一来二去,医院的护士都认识我了,好几回烧成肺炎,医生都摇摇头,让我妈把我背回去,说孩子没救了之类的。我妈就边哭边把我往回背,到家就把我扔在沙发上,然后急匆匆跑到隔壁单元去找张师傅。

  长坂坡上神人多。

  张师傅是做拖把的,他个子不高,脑袋很圆,鼻头很红。他平常总在我们那栋楼尽头的空地上做拖把,五颜六色的拖把穗几乎都是附近楼上的人淘汰的秋裤或者被单做成的。我家的拖把,十几年来都是从他手上买的,我不穿的秋裤也会拿给他,剪碎了给别人家用。他除了做拖把,还会替人算命。医生救不了我的时候,都是他救我。

  每次我妈喊他来家里,他都要作法发功,摇头晃脑,嘟嘟囔囔,完全听不懂,结束后还在黄纸上画两张符,烧一张让我冲水喝下去,然后在我的床头贴一张。作完法,张师傅依然回去坐在小板凳上,继续做拖把。

  就这样,我家到处都贴着符,那时候是用糨糊贴,特别牢,粘上之后真的撕不下来。有时候半夜上厕所,看见黄符,能把我吓个半死。

  那家总说我救不活的医院,后来被改了名字,叫“长坂坡医院”。但是他们这帮莫名奇妙的人,为了盖楼,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奶奶家门口的太子桥拆了,换成了一座碑。

  又是一座碑。

  我奶奶说:“我喜欢的一切最后都会变成一座碑。”她说得好抽象,我没太懂。但是我奶奶去世后,真的变成了一座碑。

  4

  自从发现自己无法从“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中体悟人生变成文豪之后,我就一心想当官。尤其是我小学三年级当了一学期的路队长后,我的当官欲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路队长就是放学后举着小黄旗带路的,我带的那条队伍都是住在子龙路上的孩子,人员结构很简单,因为子龙路是爬上熊家山唯一的路,山脚下是市政府,山顶是武装部,再往里就是卷烟厂。

  放学后,大家在教室门口站成一队,清点人数后就出发。路队长负责带头过马路,等红绿灯,谁先到家,谁就先离队。我经常走到人多的地方就故意停下来整整队伍,“立正——稍息——立正”,大家都听我的,感觉很威风。

  我从小就看格林童话,所以坚定地相信,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会有一大笔宝藏。有一次,我和一个女孩捡了两把钥匙,我和她高度一致地认为,这把钥匙可以开启某处暗藏的金银珠宝,于是我俩就背着队伍里的其他人,偷偷把钥匙包起来,埋在了以前挂着马蜂窝的大树下。我们挖了个坑,约好找到地图后再回来拿钥匙,不然拿回家怕被别人发现。

  可能是小孩子忘性比较大,厂里有了统一的班车后,我们第一小分队就解散了,我俩也没去找地图。大家都坐班车回家,很少再从小路爬熊家山。

  后来我稍微长大了一些,和我表姐有一次路过那棵大树,我说你信不信,这棵树下有两把钥匙,是我埋的。她不信,我说我挖给你看。那两把挖出来的钥匙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藏在铅笔盒里,最后被我妈卖废品的时候卖了。

  5

  但是我上学时真的非常不喜欢坐卷烟厂的班车,因为班车上混杂着高年级的学生,轮不到我当老大。加上那会儿我个子矮,脑袋大,家里没爸,有个男生就很喜欢欺负我,抢我的座位,揪我的辫子。他欺负人的时候,别人都不敢说话,大家都很怕他。

  当时我放学回家就经常向我妈哭诉,说那谁谁今天又怎么怎么。然后我妈一打听,发现他爸妈和我妈志同道合,就立刻约着打了一桌麻将。他妈脸上有块很大的胎记,看一眼就忘不了。我妈边摸牌边说:“回去跟你儿子说,以后不要在班车上欺负我的女儿。”他爸妈说:“行,没问题。”

  事实上,他根本不听他爸妈的话,变本加厉地欺负我。后来他爸妈和我妈变成了亲密的麻友,我妈还把他叫到家里炖鸡给他吃,想尽各种办法也改变不了他欺负幼小的恶劣本性。终于到了他上了初中不用坐班车的那天,我简直如获新生。但是这依然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重创,他的名字我记了20年了,觉得自己还能再记20年没问题。印象里好像听我妈说过他后来的样子,好像打架还是吸毒,又好像是打他妈,总之没有变成一个善良的人。

  长大后我懂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轮不到你和我。

  6

  卷烟厂的班车队有好几个师傅,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姓王,车开得好,人也很好,慈眉善目,笑起来眼睛像弯月亮。有时候放学后,我妈没下班,家里没人,我就会跟着王爷爷去车队大院里写作业,等我妈。

  不开车的时候,王爷爷一般都在院子里洗洗车、擦擦座位,然后就戴上手套开始编竹篮和簸箕,编好的篮子拿去卖,篮子上带着好看的图案,很精致。那是篾匠干的活儿,我还跟他学过,但是那东西太锋利,很容易划伤手,我也就看看,不是谁都能干的。我家买菜的篮子就是王爷爷送的。

  我妈说王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照顾过我,我没印象,记不住,但就觉得跟他很亲。

  那个大院离我妈的车间只有一墙之隔,有时候我妈上夜班,我会翻墙过去,在车间里乱窜,最开始是卷烟机,再后来是PS板,还有大型铡刀和印烟盒子的海德堡印刷机。

  领导来检查,我妈就把我藏在车间的废纸盒子里。纸盒子很大,我个子小,躺在里面,上面盖上铜版纸,根本看不出来。经常领导走了,我妈跟人聊天忘了喊我,我就躺在盒子里睡着了。我这样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小姑娘,从小就沾满了烟草味。

  不过那味道确实好闻,满车间都是金灿灿的烟丝,和点燃后的味道不一样。因为很早就在车间混,厂里的很多叔叔阿姨都认识我,他们给我讲各种奇怪的故事,还会把印错的铜版纸用铡刀切好,装订成册,让我拿回去当草稿纸。别的同学的草稿纸是买来的,都写得特别小,特别整齐;我的草稿纸则乱写乱画,不经意翻到背面,可能还能看见他爸爸抽的烟。当时我觉得特别有优越感,恨不得抄篇课文都打打草稿。

  卷烟车间都是三班倒,我妈以前是小工,后来代班当了班长,就会明目张胆装一包散烟,让我翻墙出去拿给王爷爷。后来厂里的效益不好,班车都取消了,我就很少看见王爷爷。再后来我上了初中,我妈有一天跟我说:“你还记不记得王爷爷?”我说:“哪个王爷爷?”

  她说我忘恩负义,王爷爷就是哪个哪个。

  我说:“哦,想起来了,记得记得。”

  她说王爷爷得肝癌死了。我挺疑惑,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肝癌。

  我妈也没说话。

  我在心里默默地算着,长坂坡上,又少了一位神人,篾匠王爷爷编的花篮比姑娘还美,他有一颗温柔的匠心,死后却没有人给他在长坂坡的尽头立座碑。

  因为他是外地人,他的碑立到他老家去了。

  长大后我懂了,吸烟真的有害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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