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狮吼功”

作者:今世未央 来源:《读者校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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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最怕的就是我妈跟别人吵架。

  我妈跟别人吵架从来没输过,她嗓门大,内容花样多,我们那条街上很多人都曾败在她“嘴”下。每次她跟别人当街大骂时,被她的“狮吼功”伤得最厉害的,其实是我。我总是躲得远远的,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有时,赶上我爸在家的时候,他会劝我妈别那么泼,这时我妈就瞪着眼睛反问:“我耍泼咋了?我占理啊!”

  别人家的孩子放学回到家,一推门就会喊“妈”,因为在每个孩子心里,“妈”才是家里温暖的所有含义。而我是个例外,从不爱黏着我妈,我唯一愿意跟着她的时候,是回姥姥家。

  那时,姥姥还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面有十几户人家。我和我妈一进大院,我妈的大嗓门就喊上了:“我回来啦!”大姨、大娘们就会纷纷推开自家的门:“哟,老卢家的‘半拉院子’回来啦!”“半拉院子”是我妈在她娘家的外号,代表着大家对她嗓门的认可。人家书里的美人一笑能倾城,我妈一张嘴能撼动我姥姥家的半拉院子,都属于威力无穷的那种。

  我妈手脚麻利地给姥姥打扫卫生,把拆下来的床单、被褥塞在大盆里,端到院子里的水管下“哗啦哗啦”地搓洗起来。她手里忙活着,嘴上唠叨着我姥姥不会打扫卫生,同时还能跟那些大姨、大娘唠得火热。没多久,她们彼此生活中发生的那点事,都给交流了个底儿掉。

  每到这时,我姥姥就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家的姑娘在那儿又笑又叫又骂的。这是姥姥一向安静的生活里并不多见的高兴时刻。

  每次看到妈妈和姥姥这么不一样,我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庆幸。难过的是,妈妈怎么就没随了姥姥温柔的性子呢?庆幸的是,看来我以后也不会随妈了。2

  我妈一直嫌我“窝囊废”,该争的不争,该抢的不抢。

  我家附近有个小公园,里面有小孩子都爱玩的跷跷板。别人在上面玩的时候,我会在旁边等着,如果人家不下来,我也不会过去催。但轮到我在上面玩的时候,一旦有人站在旁边,我就会马上下来让给他。因为这个,我总是等很长时间也玩不上一小会儿。我妈看不得我如此窝囊,骂了我很多次,但是也不管用。

  上学以后,每次到期末评分时我都很期待,虽然我成绩不怎么好,但是同学之间互评的品德分我都是最高分。每次我得意地把评分单拿给妈妈看,她都会一针见血地提醒我:“姑娘,她们愿意跟你玩,是因为你傻,愿意被她们欺负。”那会儿,邻居们看到我,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这孩子,性子真不像她妈。”每当听到这句话,我心里都美滋滋的,把这当作对我最大的夸奖。

  高二那年,我偷偷喜欢上一个男生。他成绩好,人也长得好看。课间操的时候,我站在他斜后方,研究他的后脑勺。暑假的一天,妈妈去上班了,我在家写作业,偶然发现他正从我家楼下走过。我以最快的速度跑下去,装作意外碰到他。他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汽水,我们倚在树下喝汽水,那汽水又冰又甜,是我记忆中最美的味道。我感觉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突然想问他不会是知道我在这里住吧。

  我的美梦刚开始,就被我妈的大嗓门震碎了。那天,就连她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格外重:“姑娘,这是谁啊?”我慌乱地介绍了一下,不等那男生跟我妈打招呼,就把他撵走了。但这依然没能堵住我妈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小兔崽子,他是来找你早恋的吧!”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和那个男生单独说过话,不是因为我妈反对,而是因为她的形象让我再也没有勇气出现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

  高考之前,大家压力太大,睡觉时有各种各样的反应。而我一紧张就会做梦,梦到我妈又跟人在街上对骂。每次醒来,她的骂声都还回响在我的耳边,让我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

  那时,我唯一想的,就是早点离开她,越远越好。3

  高三那年,姥姥生了重病,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妈妈一直守在她身边。我周末就过去看姥姥,她精神好的时候,反而比以前爱说话。断断续续地,我知道了妈妈小时候的许多事。

  我妈从小就是一个泼辣的姑娘。姥爷腿有残疾,姥姥又老实,两口子在村子里总是受人欺负,家里只有这个姑娘,她七八岁时就能护着父母了。那时候,姥姥家的蔬菜大棚半夜被人割破了塑料顶,一夜之间所有的菜都被冻死了。姥爷知道是村里的无赖做的,跑上门去理论,却被那人推搡了出來,摔倒在石砖路上磕破了头。当时我妈只有十几岁,她半夜出去,在路上堵住喝醉回来的那无赖,向他撒了石灰,那人最终伤了眼睛,因为没有看清对方是谁,只能暗认倒霉。后来,欺负姥姥家的那些人都一一受到了警告。村里人都说,他们这个家完全是由这个小姑娘撑起来的。我妈从小就被迫当起了家里的顶梁柱,其中的艰辛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后来,她嫁给了我爸,我爸是给人盖房子的,经常在外地跑。我妈不但没能找到依靠,反而又多了一个家的重担。那个年纪的我,只顾着自己少女心的脆弱敏感,哪里体会得到她人生的艰辛。

  姥姥走后,我和我妈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大一那年暑假,我回了家,去她工作的服装厂找她。她正满头大汗地挑着两大筐碎布头,有人过来找她,她放下挑子跟人说话。我突然很想试试,扁担上了肩,我使了几次劲,那两个大筐却纹丝不动。我个子比她高,体格比她壮,她能轻易挑起来的东西,我却一点都挑不动。我越想越委屈,眼圈都红了。我妈却像发现了新大陆:“快来看我家姑娘,被两筐布头气哭了,哈哈哈哈!”车间里的机器轰隆隆地响,却依然压不住她的大嗓门。附近的几个阿姨都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大笑。那天,我破天荒地没有觉得难堪,我一直在想,妈妈重重的脚步声,妈妈的无敌“狮吼功”,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练成的吧?

  正因为有她的泼辣和蛮横,我才不必和她一样。4

  这些发现,让我与自己曾经的脆弱和敏感和解了。后来,我按照自己的意愿,长成了一个性格谦逊、凡事不争不抢的人。在工作中,我因为耐心和温柔,颇受大家好评。那天,我路过茶水间,听到几个小姑娘在聊天:“八部主管最有涵养了,对新人也最有耐心。她们部门的员工都喊她姐,可亲啦,哪像咱们的主管,凶得跟什么似的。”我心里暗笑,为了这份涵养,我可是逆天而行,强行改变了自己的基因。

  市场各部门有很多工作都需要运营部的配合,但因为我们八部是最新成立的,所以每次运营部都把我们的活一拖再拖。为了不耽误进度,我要求部门成员在给运营部提交任务需求时,一定要提前。尽管如此,还是出了问题。那回,我们提前一周就提交运营部做宣传图了,但到要带去市场做宣传的前一天,运营部主管却说图还没做出来。我去找他理论,他却说忙不过来。那天,我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硬,直到最后,我彻底发了火:“今天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做,做不完,谁也别想回家!”

  那次,我“一战成名”,那些老主管对我开始客客气气,就连我自己的员工也都乖乖地叫我“老大”,不再嘻嘻哈哈地闹。我虽然有点不舒服,却发现工作起来顺畅了不少。这时,我才发现,我不愿意遗传的我妈的那种泼辣,其实一直在我血液里,这股血气在关键时刻,庇护我,点燃我,支撑了我。

  那天,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谢谢你,妈!”她自然没听懂,嫌我说话没头没脑的。我埋怨她:“今天是我生日啊,你不会是忘了吧,你是我亲妈吗?”“我是不是你亲妈能咋的?反正你也从来没随过我。”我妈在电话那头的嗓门依旧很大,听到熟悉的“狮吼功”,我竟然很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