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睡觉这件小事

作者:杜笑颖 来源:《读者校园版》

  我是一名学生,我的睡眠不太好,属于两个“凡是”的典型代表:凡是到了晚上都睡不着,凡是到了早上都起不来。

  平时我在学校住宿,我睡不着的主要原因是室友太吵。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宿舍常常两台大戏同时开锣,如果将一台唱念做打俱全的比作京剧,那另一台高亢嘹亮贯穿始终的好比秦腔。哪怕在熄灯之后,她们还在四海八荒地聊,不同的是音量压低了,低到宿管老师听不到,可我听得真真切切。套用一下雨果的名言:“世界上最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她们的‘脑洞’。”室友的话题从班主任的新套裙是哪个牌子的,到政治老师生完二胎3个月了怎么还没回来;从隔壁16班篮球队里谁最帅,到预测班级的期中测试能不能进年级前列;从肯德基新推出的草莓派没有菠萝派好吃,到二楼小饭堂的炸鸡翅今天不够脆……在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上,她们的“脑洞”常常突破天际,我想一个人静悄悄地入睡绝无可能。

  周末回到家,我妈坚定地认为使我睡不好的罪魁禍首是手机,手机如果会说话,应该会说“冤枉啊”!根据我家的家规第一章第二十二条:手机必须在夜里11点前放回书架上。不是我房间的书架,而是妈妈房里一个秀气的楠竹书架。将厚厚的遮光窗帘拉上,熄了灯,戴上眼罩,裹紧被子,闭上眼睛,即使这样,我仍然睡不着,清醒得犹如一台只关掉显示器、CPU还在高速运转的台式机。那些刷过的微信、微博在我的脑海里万马奔腾,我能清晰地听见得得的马蹄声,马鬃飞扬拂过眼前,还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在空气中纷纷扬扬,不是脏,也不是骚,就是马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我曾经将这个想法告诉过妈妈,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编瞎话能不能编个靠谱点的?”她不懂我,我不怪她,她不懂我睡不着的痛苦,就像我不懂她无厘头的想象。

  妈妈特意在我床头放了一瓶香薰,佛手柑味的。

  她让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假装自己置身于一个果园中。

  “我假装不了,谁家的果园里面到处都是书呢?”我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

  “嗯,那你就假装自己在图书馆吧。”妈妈无奈地说。她拿我没办法的时候说话就喜欢带个“吧”,或者“好吧”,这是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发现的一个规律。

  “那我更假装不了,你上图书馆打瞌睡?”我反驳她。她进了图书馆就像我去了篮球场,两眼锃锃放光。

  “你为什么睡不着?”这句话她已经问过我很多次了。

  “我就是睡不着,可能是害怕,也不一定。”我觉得她像个爱提问的小孩子。

  “你在怕什么?”她明明知道答案,还一直问,这让我很烦。

  “我就是不知道怕什么才怕,要知道怕的是什么说不定我就不怕了。”这句话我自己说着都绕,不知道她能否理解,毕竟她平时做我的阅读理解都时常丢分。

  具体是什么令我害怕的,大概只有天知道。

  也许是窗外的未知。黑暗中,我总觉得有些东西藏在窗帘后,要不躲在窗户外,或者不远处的山里。我家窗外青山如黛,周末白天写作业的间隙抬起头,我们两两相望,很多次我想问青山何时老,而青山仿佛在嘲笑我:“小样儿,你怎么总是睡不着?”到了夜里,好像只要我有丝毫松懈,未知的怪物就会成群结队地闯进来。我的作文写得不好,语文老师说我:“缺乏想象力,过于平铺直叙,整体不够动人。”唉,老师不知道临睡前我的想象力有多丰富,一片落叶凋零在我脑海里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一点点风吹书动会被放大成极地风暴,远处传来的不知道谁家的狗吠被我“脑补”成恶龙咆哮。把这些放在白天,不是我吹牛,写一部《东莞折叠》根本不是问题。可惜白天的我,想象力贫瘠得像某些“流量小鲜肉”的演技,作文簿上充斥着“太阳像个火球”“月亮像把镰刀”“放学了我很开心”这一类干巴巴的句子。

  白天我并不是一个胆小鬼,跟男生争篮板球的事我从小到大都没少干。

  使我恐惧的或许就是恐惧本身。在夜里,这种恐惧呈几何倍数递增,我躺在我的卧室小床上睡不着,像个还没烙熟的鸡蛋饼翻来覆去。妈妈靠在床上看书,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在夜里犹如一只出洞觅食的小老鼠;妈妈起床去刷牙,我甚至能听到她拧开牙膏又放回盥洗杯的声音。

  “要不你睡前喝一杯温牛奶试试?”妈妈吐掉嘴里的泡沫,小心翼翼地提议。

  “试过了,没用。”我试过,凉的、温的、热的牛奶都喝过,早餐奶、果粒奶、加钙奶通通不管用。

  妈妈来我房间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她还教过我数羊法,有一天晚上我数了整整500只羊,将它们剪毛、处理、烘干、打包,找了一个货柜车送到工厂,做成羊毛衫,平针桃心领口,袖子上的花我都想好了,四叶草状的,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我该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睡眠是个好东西,要不老天爷怎么给每个人都分配一些,时间还不短。我想会不会分到我面前的时候,老天爷的手像食堂大妈掌勺一样,一不小心抖了一下。

  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失眠,另一种不失眠,后者真幸福。我属于前者,晚上失眠直接导致我白天精神萎靡不振,上午第二节课铃声一响就想打瞌睡,哪怕那堂课是班主任的。不得已我带了一大包速溶咖啡去学校喝,开始还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入肚能把要合上的眼皮强行撑开,喝了半个月后,咖啡灌下去,睡意马上到。有一句著名的“鸡汤文”是这么说的:“凡是打不死你的,必使你强大。”我的经验是:凡是能提高你成绩的书,必使你打瞌睡。巧妙运用物理、数学、生物等课本,我偶尔能睡一个好觉。

  从前慢,一天能睡两次觉,睡一次是一次,结结实实,规规矩矩,一挨着枕头我就立刻进入黑甜乡。

  10岁那年,一个春意盎然的下午,爸妈在家里大吵一架,砸了花瓶和碗碟,客厅里陶瓷、玻璃碎片满地都是,连扫三天。爸爸搬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失眠,时断时续,时好时坏,转眼我就16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