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侠年代

作者:张晓玲 来源:读者校园版

  1

  高中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女生是我很好的朋友。她说,梁羽生的小说写得太糟糕,最糟糕的是对话。她说了一部什么书的书名,里面有两句对话,一人怒喝:“小子,你别狂!”得到的回答是:“小子,你也别狂!”

  然后我们一阵大笑,真心实意地鄙视这种写作。那时有一种怕被人轻看的心理,文科班的学生竟然看不入流的武侠小说。

  很多人都知道梁羽生是新派武侠小说的鼻祖,成名在金庸之前,但他从未得到任何官方的肯定。现在我想,可能是他写作的方式太正统老实了。他一心只想建构一个由俊男美女组成的武侠世界,并且把他的武侠世界无限地扩张,老子写完写儿子,儿子写完写孙子,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家学渊源,连座上高朋都是上一部书的主角,来头极大。他的书但凡有新人物出场,每每会附加一个括号:与此人相关事迹请见拙著某某、某某某。这种广告效力非凡,我一读到那个括号,便有欲望去找那本书来读。若是那括号中的书是我读过的,会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激动的战栗:啊,那本书我读过!

  我读武侠小说开始于小学二年级,读的第一本书没有封面,主角叫做什么云(姓什么不记得了),他在积雪底下跟人打架;那里面还有4个人的外号连起来叫做“落花流水”。

  三年级的时候我跟堂弟说,他想要轻功有所进展,光靠每天在冬青树苗上跳来跳去是没有用的,还需要辅以上乘内功,正好我找到一本可以修炼内功的秘笈。那本秘笈奇大,有一本杂志那么大,破破烂烂的,上面有一个姓马的道士,让一个叫郭靖的家伙到断崖上去,本来这个家伙是上不去的,修习了内功之后,三步两步就上去了。我们按照那个姓马的道士传授的秘诀进行修炼,一共修习了一个月,包括“五心向天”、“三花聚顶”,可惜未能有所成就,附近也没有断崖供我们检验成果。反而冬青树苗蓬勃生长,到最后我们只能仰头看着它长叹。我在堂弟面前也失去了权威性,从此以后他不再向我进贡烤山芋,弄得我郁郁寡欢了很长时间。

  到了五年级,我开始看梁羽生的书了。第一本书是五年级读的,叫做《萍踪侠影录》。这本书很好,有封面。不但有封面,前面还有人物绣像,有谢天华、潮音和尚和澹台灭明。张丹枫和云蕾的当然是被以前的无良读者撕掉了。我一翻开书,就感到一阵文学气息扑面而来,有很多字不认识。我觉得它是一部严肃文学作品,于是大摇大摆地在课间看。语文老师走过来,看了看,竟然没有没收。我更加认定它是一部严肃文学,于是为它准备了只有在阅读《野草》和《红楼梦》的时候才会动用的摘抄本。看到好词好句好描写摘录下来,这是我的良好习惯。到现在我仍然会背那首张丹枫思念云蕾的词——

  掠水惊鸿,寻巢乳燕,云山记得曾相见。

  可怜踏尽去来枝,寒村漠漠无由面。

  人隔天河,声疑禁院,云魂漫逐秋魂转。

  水流花谢不关情,清溪空蕴词人怨。

  它和苏东坡、李清照的词一起,留存在我的记忆库中。

  2

  事实上,我对于梁羽生大部分作品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只记得看梁羽生作品最密集的时间是初中时代。那时寄宿在学校,作息时间相当固定,早上6:30起床,晚上10:30熄灯。我上的是“实验班”,两年必须上完3年的课程,到了高中以后,继续两年上完3年的课程,16岁考大学,成为“少年大学生”的那种班级。

  在那个班级里读书,我时时有一种被人抓住头发往上提的感觉。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班主任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看小说。就在那个紧要关口,我“叛逆”了。

  那时候的我,用尽浑身解数看小说。首先,请参观我的床铺。枕头底下,是没有的,太容易被发现。书在哪里?在被子的夹层里、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在帐子顶上糊着的那层防灰的报纸里。其次,请参观我的书桌。那种可以开合的书桌,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语文、数学、英语……千万不能翻开。翻开冠冕堂皇的封面,里面是江湖险象波谲云诡、痴男怨女飞檐走壁。最后,请看看我本人。瘦小干瘪的我其实是一个移动书柜。你相信吗?衣服里藏着3本厚小说的我依然干瘪瘦小,健步如飞。书是时时更换的,以应对各种场合的阅读要求。我带着它们进教室、入食堂、上厕所,在校长老师的眼皮底下默默走过。

  妈妈一个星期来一次,为我带来美味的小鱼。一听说妈妈到来,我便不回宿舍,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坐上一个中午,甚至一个下午。

  妈妈会发现我所有用心的珍藏,因为她要为我洗被套,为我更换肮脏的报纸,为我整理箱子。

  她不会撕我的书,但是她的眉头会皱起来,整个脸都皱起来,用牙齿缝说:“不争气!”我怕见到这样的表情,所以我不回去。

  到了晚上她会离开,因为学校不允许家长过夜。那时候我再回宿舍,会比较安全。

  室友们统统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然后,其中一个告诉我,这是我妈妈给我带的菜,这是干净的衣服,这是我妈妈给我的钱。

  初一我12岁,初二我13岁。我在这样的生活中度过我童年和少年的交界点。

  书当然不是用钱买的,太贵了。书都是租的,20元押金,一毛钱一天。看书的时候要非常小心。若被妈妈看见,最多就是一顿臭骂,要求火速还掉。但是若被老师看见,就是没收。没收之后,20元押金就没有了。20元,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字。

  可悲的是,我们那个县城里头竟然没有一个图书馆。而学校里的图书馆,也是在我上高二的时候才开始建立的。那时候的我虽然仍喜欢看小说,但已经是一个“有自控力”的大孩子了。

  我曾经在一套书被没收后两个月,在班主任的抽屉里发现它们的踪影。我由此知道他也爱看这样的书。可是,那时我没有胆量把那套书再偷回去。

  我非常恨我的班主任。我经常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写检讨书,写完之后,就把纸团成一团,再展开,放在那儿,然后离开,让他去看这张皱巴巴的纸。我有一个同学在老师没收他的书的时候,和老师拼命争抢,最终保住了自己的书。虽然他为此受到了处分,但他没有损失那20元钱。我却没有胆量做这样的事情。我经常为了20元钱饿上半个月的肚子,但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值得的。在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平均一天看一本书。当然早已不限于武侠,武侠小说家如果碰到我这样的读者,绝对会来不及生产,就算双手双脚同时写也来不及。

  一开始,在熄灯之后,我会打着手电在被窝里读书。但这样太费电池了。后来我就到宿舍后面的厕所里读。宿舍外面有巡夜的老师,我依然发挥自己胸腹藏书的本事,装做内急的样子跑入厕所。在那里,我爱看多久的书都可以,因为厕所里的小白炽灯彻夜长明。只有一段时间,学校里开始流行那些发生在厕所里的恐怖故事,比如墙上伸出的长毛的手啦,渗血的墙壁啦,我才中断了半夜在厕所的阅读。

  3

  这样沉迷于小说,给我带来的严重后果是,期中考数理化的分数刷新该校历史上最低分的纪录:物理6分、化学7分、数学42分。所以我很快被踢出了少年大学班的行列,被调入了全校最差的垃圾班。

  不过上大学之后,我尝到了在中学时代读了那么多书的好处,老师列出了一长串书单,别人叫苦连天挑灯夜读,而我则可以玩儿似的交出骄人的论文。

  就在那个年代里,我把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都看了,高中时代办文学社,还写了一篇散文不像散文、论文不像论文的文章,分析比较了金庸、古龙和梁羽生小说的特点,说梁羽生的作品犹如一位举止优雅的古装女子。

  被踢出实验班后,实验班的宿舍不让我住了,我就住在隔壁班的宿舍里。我喜欢同宿舍的那些女孩,她们没有实验班女生的高傲冷漠,也不像实验班的同学忙碌。她们喜欢听故事,而我正好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讲给她们听。夏天的晚上,大家都睡不着觉,等舍监一走,我的午夜书场就开始了。我给她们讲张丹枫和云蕾的故事,讲郭靖和黄蓉的故事,讲花无缺和小鱼儿,讲金世遗和厉胜男,讲紫菱和费云帆,讲我自己给那些故事编的续集或前传。讲到她们统统睡着,我自己仍然汗流浃背、意犹未尽。

  初三真是我的黄金时代,功课忽然变得容易了,老师也变得友善,小说仍然在看,并且还交了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爱古龙,一个爱倪匡,我爱的金庸和梁羽生她们都不爱。所以我总在想,骨子里头也许我是一个正统和积极向上的人,是偶尔跑偏之后还会回到正道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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